一片秋葉從枝頭晃蕩了一下,打著旋掉落在地。
婢子仆從面色沉凝,靜默地站在原地,院中纏繞著散不去的濃重藥味。
天色漸暗,一個個背著藥箱的太醫走出,為首的朝那神情凝重的年輕小太監搖了搖頭。
“就是這兩日了,早做準備吧。”他嘆了口氣,領著一群太醫揚長而去。
背過那小太監,一群太醫的臉上卻并沒有對生死的憐憫,只有幾分唏噓。
這權傾朝野的九千歲竟就這樣沒了。
一月前,掌印大太監謝朝忽于眾目睽睽下吐血暈倒,太醫一探脈搏,才發現人已然是病入膏肓,沒得救了。
此前雖然謝朝常年醫藥不停,據說天生不足,但或許是他過于狠辣的手段,以至于無人發覺他竟病得如此之重。
太醫院中傳出消息,謝朝怕不是撐不過一個月了。
剛開始朝臣們還有些警惕,不信這奸宦就這么倒了。然謝朝一病不起,連朝都上不了,他們這才漸漸信了。
眼見一月之期越來越近,朝臣們私下拉幫結友地慶賀,約好只等謝朝一死,就拿出藏了多年的好酒痛飲一場。
有人想著謝朝死,自然也有人不想。
往日跟著謝朝的日日惴惴不安,或另尋靠山或收拾東西準備跑路,然而閑暇之余也忍不住唾一聲,就不能晚點死?
小陸子推開房門小心走了進去,看著床榻上面色蒼白的男人眼眶就是一熱,忍不住泣了兩聲。
這世上大概是沒什么人真心關心謝朝的,但小陸子自進宮后就跟著他,倒也有幾分真情。
輕輕淡淡的聲音響起,“哭什么。”
小陸子一喜,連忙行至床邊,“千歲爺,您醒了?”
謝朝緩緩睜開一雙眼睛,那眼睛好似水墨畫作,未語自有三分柔情。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小陸子,“扶我起來。”
“是、是。”小陸子上前,小心翼翼地將人扶起。
謝朝聞著房間中濃重的藥味忍不住顰眉,“開窗。”
“這…太醫說您不能吹風……”剩下的話在謝朝淡淡的一瞥中消弭,小陸子躬身去開了窗。
開了窗后,房內空氣流通,總算味道好聞了些。
謝朝咳了兩聲,抹去唇邊一絲血漬,“今夜看得見月嗎?”
“看得見的。”
謝朝嗯了一聲,“好久沒賞過月了,趁著我現在還有點精神,就再賞賞吧。”
小陸子一驚,朝他看過去。只見他雖然還是一副病容,卻眼目清明,頗有幾分精神氣。
這是……小陸子忍不住鼻間發酸,也不再反對,只上前扶住他,替他披上外衣,扶著人到了院里。
院里等著傳喚的人不少,看見謝朝出來都驚了一下。
謝朝揮手,“都下去吧。”
下人們雖不知道是個什么情況,但向來不敢忤逆謝朝,只能各自下去。
謝朝又對小陸子,“你也去吧。”
“千歲爺,我,我陪著您吧。”小陸子知道,謝朝自己也知道,他這是回光返照了。
謝朝看了眼頭頂的月,“我死后先不要張揚,其間你自己收拾好包袱,去找老太傅,他會保你一命。”
小陸子眼淚頓時就忍不住了,“那您的身后事怎么辦?”
“呵……”謝朝搖了搖頭,“下去吧。”
他加重了語氣,小陸子不敢反駁,也對未來如何行事帶上了幾分擔憂,默而無聲地下去了。
謝朝坐在院中的木椅上,看著頭頂那抹殘月回憶自己這一生。
沒想到汲汲營營一生,還是輸了。
他想起宮中那個不學無術懦弱膽小的小皇帝,眼底漫上幾分蒼涼。
大魏啊……就這樣完了……
謝朝緩緩閉上眼睛,有些累。
今夜無風,天地間只有一層銀白月華。空氣中除了中藥味,還帶著淡淡的草木清香。院中樹下落著枯黃的葉,細細碎碎的樹影搖晃了一下,一聲輕輕的“嗒”,突兀地在院中響起。
一道影子被拉長,如鬼影般延伸至謝朝椅下。有人自屋頂跳落到地面,踩著一路干癟的枯枝落葉走進。
未曾掩飾的腳步聲一點點靠近,那影子也逐漸融入謝朝的影子中。
還不等謝朝聞聲轉頭看過去,他的雙眼上突然覆上一條柔韌的帕子。
肩膀上傳來一陣不容拒絕的力道將他按在凳上,耳邊是細碎的衣料摩擦聲。
有人彎腰附在他耳邊,嗓音沙啞,帶著危險與蠱惑。
——“九千歲,想不想活下去?”
那抹滾燙的呼吸打在他耳邊,帶起些熱度。
謝朝神色平靜,“你是誰?”
“一個能救你命的人。”
“你要什么?”他都快死了,謝朝不知道對方有什么想要的。
身后傳來一聲意味不明的笑,冰涼的手指繞著他側頸的青紫血管打圈,曖昧至極。
“救命之恩,以身相報,如何?”
“我是個閹人。”謝朝面色不變,發白的唇微微彎起,“天閹。這樣的,你也想玩?”
他猜對方多半是個趁著他如今虛弱,有幾分功夫就不知死活上門的采花賊。須知,只要他抬抬手,隱藏在暗處的影衛就會紛紛現身,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賊捅成馬蜂窩。
身后之人壓低身,附到他肩側,繞起他臉旁的發絲,“天閹……”那人念了一遍,壓低了聲音,語氣中帶著幾分純然的好奇,“我還真有些興趣了。”
一雙微涼的手撫上他的前頸,半掐半撫,若即若離的觸碰中帶著隱秘的欲。
謝朝笑意漸消,手指輕抬。
側頸上的手指突然加大了力度。
先是一痛,緊跟就是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有某種東西被注入體內,順著頸上血脈上蔓延開來。
謝朝說不明白,只感覺原本已經開始沉重的身體突然多了幾分輕快,轉瞬間連呼吸都順暢了不少。
他手指顫了顫。心緒亂了起來。
眼上的帕子猛地一緊,他不由得輕輕悶哼一聲。
那人頓了頓,又替他松開了點,聲音沙啞卻又有幾分溫柔在內,“外頭冷,我們進去?”
謝朝的手松了又緊,反復猶疑,就好像他的內心。
能活著,誰又想死呢?這具連他自己都厭惡的身體又有什么好珍惜的,這人是騙子也無所謂,總歸自己要死了,可若這人真能救他……
他還有那么多事要做。
他還不能死。
最終,他猛地握緊拳,低低應了一聲。
他被從椅上一下抱起,對方似乎因為他過輕的體重頓了一下,然后才轉身往屋里走。
房間里開了窗通風,藥味已經散去了不少,但仍然有些味道。
謝朝被放入床榻間,他撐著身后的床,微微后退,褲口處露出一截細白且骨節分明的腳踝。
如花瓣一樣的唇緊緊抿著,蒼白的臉上不可避免的多了幾分連自己都不知道的不安無措。
看得人更想做些不太好的事情。
腳踝上驟然傳來一股力道,將他拖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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