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進屋時,傅九衢已經脫去黑袍,換了身常服,鬢發濡濕,像是剛剛沐浴過。
辛夷皺眉。
這里她以前和居所,二樓有凈房,里面有干凈的水,但此刻絕對沒有熱水。
“大冬天洗冷水,你不要命了?”
傅九衢抬眸打量他一眼,漫不經心地坐在火籠邊。
“這算什么?去五丈河里游上兩圈也是稀松平常。”
辛夷郁怒。
要知道他的身體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還是九哥的,也是她好不容易從死亡邊沿搶救回來的,算算手術也才四個多月,豈容他這么作賤?
“披上。”辛夷從柜子里拿出一件裘領黑氅,示意他坐過來擦頭發。
傅九衢從上輩子伊始就沒有被人這般管束過,更沒有人在他面前抖過威風,一貫我行我素。
可是,看到辛夷不滿地瞪著自己,他心下居然覺得美。
這是娘子關心他啊。
傅九衢十分識趣,見她身子重,不敢勞駕她動手,披好衣裳就將火籠朝她挪了挪,一副知冷知熱的模樣。
“那青玉公子怎么說?”
辛夷看一眼他臉上莫名其妙的笑,再回想進屋時看到的那張臭臉,懷疑這家伙的腦子壞了。
“你在笑什么?”她問。
“你關心我。”傅九衢回答得理所當然。
“……”
辛夷遲疑一下,到底沒有把那句“我只是關心九哥的身子”說出來。
“青玉公子什么都沒有說,但話里至少透露出一個信息。他到沉玉瓦子表演《洞仙歌》,不是偶然,不為糊口,而是蓄意為之,帶著目的而來……”
她將方才和青玉公子的對話告訴傅九衢。
“只可惜,他不肯透露更多,我怕他生疑,也不好深入打聽。”
傅九衢攏了攏衣裳,輕描淡寫地看她,“你求求我,我來告訴你。”
辛夷白他一眼,沒好氣地道:“不是說沒有線索嗎?求你又有什么用?”
傅九衢道:“我聽他《洞仙歌》七八場,你以為當真是去為藝術獻身的?”
噗!
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打趣,辛夷樂了。
她拱手朝傅九衢一拜,“愿聞其詳。”
傅九衢眼梢微撩。
“一、青玉公子認為有人要殺他,更說到其人驅利,說明他有懷疑對象,而且認識那個人。同時,這個‘利’足夠大,以至你郡王妃也只能護得住一時。”
“二、青玉公子的難言之隱從在汴京登臺便已注定,他為何而來?為何旁的不唱,獨獨唱一首《洞仙歌》?”
辛夷:“你問我,我問誰?”
傅九衢輕輕地一笑,“青玉公子原籍揚州聞音閣。你可知,男伶要從揚州到汴京,一出現就能登臺沉玉瓦子,并不是那么容易?這涉及到他背后的勢力……”
辛夷:“何人?”
傅九衢:“你問我,我問誰?”
辛夷:……
兩個人四目相對,辛夷凝視蹙眉。
“不想說就不說。”
傅九衢看她生氣卻憋著火,冷著臉依舊秀美可愛,忍俊不禁地輕輕勾唇,道:“我當初他查了個底兒朝天,只查到一個太常禮院的樂官。是這樂官收受了他一百五十兩銀子的賄賂,將人弄到汴京來的。旁的事,一清二白。”
從古到今,任何機構里都存在盤根錯節的人際關系。太常禮院的樂官即便官職不大,但樂官領樂事,將一個男伶從揚州弄到汴京的能力是有的。
問題就出在“一清二白”。
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沒有人脈,唯一認識的樂官,還是一百五十兩賄賂來的。
“這說明什么?”
“什么?”辛夷問。
“要么,他背后有一條更大的魚。要么,他行事足夠謹慎,沒有留下一絲破綻,讓皇城司查無可查……”
傅九衢盯住辛夷的眼睛,微微帶笑。
“如果是第一種情況,倒是好說,魚再大、再肥,只要織好網總能捕捉,大不了把塘水放干,也能浮出水面。但若是其二……”
他輕輕噙笑,揚眉看著辛夷。
“我的娘子,你可能被人反套路了。從一開始裝病接近,什么馬兜鈴之毒、什么久治不愈,什么偶遇孫喻之……甚至他今日告訴你的那些話,都只是套中套。”
辛夷脊背一寒。
稍頓片刻,整個人都涼了下來,張開雙手靠向火籠。
“你是說,他一開始就是為我而來,也知道我在試探他,這才故意露一點口風給我,看我的反應?其實那些話,全是假的?”
傅九衢笑得冷漠又邪性。
“從我看七八場《洞仙歌》的直覺來看,這個青玉公子絕非外表那么純善無害……”
“哦?”
“他定是主謀之一。誰人殺他?又是誰人陷害他?苦肉計罷了,騙的就是你這種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其實辛夷覺得他說得有點道理,
但忍不住就想抬一下杠。
“你是心思歹毒才會覺得別人也這么奸詐吧?你就說,他接近我,圖我什么?我一個孕婦,有什么可圖的?”
“圖你有個好男人。”
“……”辛夷白眼:“你要不要臉了?”
“你承認我是你男人了?”
“……”
服氣。
辛夷拉了拉裙擺,身子往椅靠上斜了斜,動作以舒服為主。畢竟在這個男人面前用不著講究那些古代女子的矜持。
“那我來跟你扳扯一下。苦肉計的前提是保障自己沒有性命之憂吧?若青玉公子要用苦肉計,有大把可以讓他看上去更凄慘但不致命的毒藥,為何不用……”
傅九衢微微一笑,“黑火藥。”
辛夷怔住。
傅九衢懶洋洋拿開火籠的罩子,用鉗子撥弄一下鐵膛里燒得紅旺旺的炭火。
“為了讓你發現馬兜鈴,將線索引向黑火藥。”
這么理解是沒有錯,可是他一個男伶和黑火藥有什么關系?
“你是說,他和平原郡王有仇?想禍水東引,讓你和皇城司去查平原郡王的黑火藥作坊?”
辛夷說著,自己又搖了搖頭。
“不對呀。平原郡王的黑火藥作坊已經被皇城司端了,官家雖念及親情沒有將他下獄查辦,但作坊關了,銀子也收繳了,該受的懲罰一點沒少……”
相當于那個案子已經結束。
“而且你已經離開汴京去了揚州,他要是針對平原郡王,早就該跳出來,為什么要等你走了以后才動手?”
傅九衢揚揚眉,“他未必是針對平原郡王。平原郡王無非是一個仗著宗室子弟身份斂財的財迷,若說與南唐后人勾結行事,諒他沒有那個狗膽。至于挑這個時候嘛,自有他的用意。”
辛夷瞇起眼,盯住他。
傅九衢道:“有我在,他怎么蒙騙你?”
辛夷垮下臉來,“我是那么好騙的?”
傅九衢搖了搖頭,輕謾一笑。
“這個時間節點,足以說明一切。”
辛夷笑了笑,沒有說話,一雙小臉在幽幽炭火的映襯下,俏麗而嚴肅,不知在想什么。
傅九衢意味深長地笑,“青玉公子的身份,無外乎兩種可能。其一、南唐李氏后人,洞仙歌只是誘餌,登臺獻唱是為招攬舊部,尋找南唐藏寶的線索……”
“那其二呢?”
“其二……”傅九衢晃動著手上的茶盞,似笑非笑,“我那便宜父親貶黜揚州途中,一時風流留下來的私生子,其母死前叮囑他前往汴京尋親……”
辛夷怔了怔,撫掌而笑。
“精彩,《汴京賦》的劇情腳本就該讓你來寫。”
傅九衢:……
辛夷神色微黯,“可你似乎沒有想過,其一和其二,也許并不沖突?”
傅九衢身子一僵,睨著辛夷的那雙眼睛微微一閃,黯淡的炭火映襯下,艷麗而詭譎。
“少看點話本。”
“什么意思?”
“用飯吧,我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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