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長夜行 > 第八百七十八章:寄生者
  嬴袖血紅的眼睛里映著百里安,其中含著深深的仇恨:

  “若非這個懦夫自我了斷性命,讓至親之人陷入無邊痛苦,他的生母又怎會日日瘋癲成性!

  為了告慰紀念,她甚至不惜借他一縷頭發氣息入符從而創造出了我。

  若非有人將我當成某人的替代品,我又怎會可憐淪落到要日夜努力去模仿另個人來求活!”

  嬴袖字字泣血,聲淚俱下:“我對嬴姬是百般真心討好,可她待我,卻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利用。

  她不過是想透過我這具皮囊去懷念另一個靈魂罷了!這是你們欠我的!這是你們欠我的!”

  殿內,在嬴袖聲嘶力竭的指控下,氣氛一時壓抑安靜。

  良久。

  百里安垂眸,一雙眼睛澄澈如秋水,目光如雪如霜,自染三分寒意:“一場夢做的太久,便連自己也分不清楚夢與現實了嗎?若我母親當真將你視為我的替代品,她又為何要于你取名‘嬴袖’?”

  一句話問得嬴袖一下怔住,默然無聲。

  百里安話不再多說,屈指彈出一道清清靈光,靈光如水如雨,落入嬴袖的靈臺之中。

  嬴袖眉心一涼,渾身大震,直覺靈臺為之一清明,蒙塵兩百年的塵埃記憶被那清風似的靈光一拂而過。

  隱藏在晦暗角落的記憶,宛若海底細碎的光斑泡沫般,緩緩浮現。

  嬴袖雙眸混沌,陷入久遠而被遺忘的記憶之中。

  他看見,自己的靈魂破碎而斑駁,一瞬間仿佛看到了無數個自己,在空間中無邊無境地浮游著。

  他本是后土地脈之中滲透出土,與世漫游不為世人所觀的細小微生物。

  無意識,無主體,便是連靈魂都是破碎蒼白的。

  就像是最原始的靈魂組織,他不知歲月淺長,便是六道之中,也難留一絲痕跡。

  他就像是蘑菇的孢子,落到哪里,就寄生在哪里。

  天地間像他這樣比塵埃還要微小的微生物,性命總是淺短一瞬的,風大些,便消殤無命了。

  他不甘心自己生來微弱渺小,就像是一只求水將亡的魚,一棵枯干渴死的樹,強烈的求生欲望,讓他在一具傀儡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他義無反顧的與汲取著同類的魂力,示弱瘋狂地拼命地想要融入寄生進那空殼之中。

  這一刻,他別無所求,只希望能夠求得上蒼的憐憫獲得此身,讓他重獲新生,改動自己那渺小微觀的命盤。

  這世上,好像真的有神……

  這是他睜開眼睛從無色世界里看到光明那一瞬,心中的想法!

  他歡喜極了,覺得自己成為了世上最受眷顧的幸運兒。

  他知道自己的這具軀殼,名為人。

  是中幽至高無上卻又無邊孤獨的主宰者親手創造出來的追悼物。

  他將之占為己有,然后像‘人’一般,學會走路,吃飯,修行,最后長大成青年。

  在他將這副殼子改變得面目全非的時候,那個女人,給他取了一個名字。

  叫嬴袖。

  那時候,目光里透著幾分悲傷的女人說,他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了,他可以就此遙去遠方。

  他知曉,是他親手將他兒子最后的模樣給毀之殆盡,一絲念想不留。

  可事實證明,變成人后,這軀殼下的一顆心,也會變得愈發不滿足。

  當初那個許得比天還高的愿望,原來在欲望面前,可以變得如此渺小,不值一提。

  他想要的,不僅僅是一個寄生的軀殼。

  那一刻,他想的是,他要瞞過所有人,成為百里安。

  他向自己的心許愿,然后神靈再度顯靈,他的愿望再次實現。

  所有人中,包括他自己,也那么認為,他就是中幽太子,那個死去又活過來的百里安。

  嬴袖趴在地上,看著燈光下緩緩浮游的塵埃細沙,他的呼吸漸漸緩慢、撕心裂肺的洞穿傷口下,心臟早已遲鈍麻痹、體溫低涼,整個人好似又死了一回。

  他蒼白的嘴唇喃喃道:“這不是真的?!”

  他的來歷,他的出生,乃自他的一生所求,怎會是一場自欺欺人的人生與騙局。

  如此可笑、如此可悲。

  就像是一個自不量力的侏儒穿上名角的戲服,明臺之上唱的是繁華剎那,浩瀚星海。

  暗處里卻是丑角自欺自困的半生彷徨與滄桑。

  嬴袖魔怔似地笑著,兩道濁淚長長地流入鬢角,他抬起那張模糊斑駁的臉,眼神空茫茫的,看著百里安的方向,吃吃笑著:“不該是這樣……我的結局不該是這樣的,對不對?”

  國政殿內,一時間靜寂無聲。

  眾人好似明白了什么,目光含著幾分同情與可悲的憐憫看著嬴袖。

  百里安低頭看著嬴袖,一雙眼睛黑到極致,靜到了極致,如湖水般的眼瞳看不到半點漣漪波瀾,他緩緩蹲下身子,道:“你還不明白嗎?并非是我的母親對你有所虧欠,而是你強烈的求生欲望,寄生于她的寄托之上,從而成就了現在的你。

  她何曾騙過你,只是對于一個裝睡自欺欺人者,她永遠也喚不醒罷了。”

  百里安點了點頭,接著又道:“索性你原先所求不多,不過是一個太子之位。

  若你當真有賢能,她許了你又有何妨,畢竟,她真正想要的,從來都不是這些東西,只是啊……”

  百里安出手,捏住嬴袖被鮮血染得粘膩的下巴,淡淡說道:“你卻想依仗著這張面容,去欺負她……”

  “嬴袖,你過了。”

  嬴袖眼瞳急急針縮,眼底的癲瘋之色瞬間宛若凍結一般,一片烏壓壓的黑暗融進他黑色的眼眸里,又變作了一副深不見底的陰郁模樣。

  “事已至此,我便是過了又如何?你難不成還希望我跪下來同你懺悔不成?因為你們母子二人,將我這一生活生生演繹成了一場笑話!你們……”

  “究竟是誰將自己的人生演繹成了笑話?”百里安截斷嬴袖的話,定定地看著他,目光明亮得令人發慌。

  “你心里自當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從仙陵城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便發現你身上的古怪別扭之處,如今想來,原是你在極力地模仿我的一舉一動,生活習性。

  嬴袖,你這么聰明,我不相信你沒有意識到什么?究竟是母親她欺騙了你,還是你試圖用她最痛的傷去玩弄擺布她?”

  百里安緩緩吐了一口氣,道:“嬴袖,你動曰中幽有負于你,未以真心相待,盡是欺騙利用算計,可你的初心,又何嘗是真心了。”

  不知是戳穿心中最丑陋的一面還是自認被人誤解,嬴袖破口大罵,怒道:“放屁!你怎知我……”

  百里安卻又再度打斷道:“嬴袖,你似乎忘記了,我雖不是你,可你卻繼承了我的一縷氣息,你能觀我記憶,我亦能在某個瞬間感知到你的情緒變化。”

  “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妄生是非,故知無事之人好為生事。我承我的劫,劫后,你替我而生,光鮮榮耀的人生倒也確實給你活得通透了。”

  “如今你之所以這般憤怒,無非是我回來了,而你做不成我罷了,前因后果便是如此簡單。

  你的喜樂憤怒,愛恨情仇,皆系于你我二人,所以,又何苦去尋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來自怨自艾。”

  “我活著回來,或許對你確實很殘忍,可嬴袖,這一局,確實是你輸了。”

  百里安簡簡單單平平淡淡的一席話,并無半分惡言相向,譏諷輕嘲,卻讓嬴袖對中幽對嬴姬的愛恨變得很是幼稚可笑。

  一句你輸了,徹底擊垮嬴袖心中的防線。

  他再也繃不住心如死灰的自棄情緒,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在地上死命掙扎著,驚恐著:“不!不!你不能殺我!你沒資格殺我!我要見母親!我要見母親!”

  百里安起身,目光平靜地看著到了最后一步都不愿意放棄求生本能的嬴袖,道:“今日,你既是來裁決我的母親的,我自然便有理由裁決于你。”

  當你手執屠刀的那一刻起,就應該做好了被屠刀所戮的絕望。

  “帶下孽欲臺,行魂剝之刑。”

  百里安雖非弒殺暴戾之人,可這并不意味著他毫無底線,泥人尚且還有三分火。

  嬴袖此番來中幽,如此聲勢浩大,數次言靈請圣,所針對之人究竟是誰,百里安心知肚明。

  他要動他的母親,百里安怎能容他!

  魂剝之刑,是以抽魂解體,將三魂七魄剝解而散,化為魂塵,歸散后土。

  嬴袖當年以微塵之靈,寄宿傀身,如今魂解消散,倒也算是宿命一場。

  國政殿內,哪里還有人敢吱一聲,此刻任誰都能夠看出來百里安溫和平靜的外表下,隱隱所藏的深戾之氣。

  喬郁打了一個手勢,即刻命兩名中幽英靈將面色猙獰扭曲的嬴袖給壓下去。

  “殿下,這些活著的氏族子弟如何處理?”

  百里安目光微抬,淡淡掃向人族陣營還活著的那十幾人。

  早已被這場血腥殺戮嚇得面色如土,雙腿抖如篩糠,早已沒有了原先隨著中幽‘太子’入殿而來的囂張氣焰。

  有人身子發抖,唇瓣哆嗦著沒出息道:“別殺我,別殺我,只要你不殺我,我爹爹定會愿意重酬相報!留我一……一命,我愿日后向中幽馬首是瞻!”

  一人開了口,這些仙門公子哥兒也全無了骨氣,紛紛求饒起來。

  百里安不為所動,平靜道:“爾等犯我中幽,這命是留不得了。”

  一句話,無疑宣判人死刑,讓他們絕望至極。

  百里安頷首道:“你們此刻寫下血書,若是自家宗門愿意再籌備出今日這十幾口箱子來,奉于中幽,爾等去命留魂魄,予以一條輪回路。”

  “你這是獅子大張口!這十幾口箱子內皆是世上奇珍,光是那妖族內丹,通關文書,未落拓的三千紫符,不論放在哪方勢力,皆是一筆雄厚如山的資源,你胃口未免也……”

  百里安低低垂眸,甚至連一個眼神都為飄出來,宗翰眼瞳微斂,似極明白他的心意一般,腰間長劍再度出鞘!

  妖光乍現!

  說話的那名仙門公子頭顱不要錢似地滾滾而落,鮮血如泉噴濺!

  而后大口一張,自頭顱眉心涌出的無色靈魂被他吸入腹中,咀嚼幾下,便咽了下去。

  這干凈利落不留半分余地的殘忍殺人方式,駭地余下那些人涌上喉頭的怨言又強行咽了下去。

  身體抖得愈發厲害,唯恐一句話未說好,下場也同此人一般,被人當花生米給嚼了。

  幾番掙扎衡量下來,余下活著的人還是死死咬了咬牙,點頭同意了。

  修行之人與尋常凡人不同,知曉輪回的意義。

  眼下死亡雖然恐怖令人絕望,可總比魂魄都被人打散吃了強。

  他們既入中幽,小命都捏在別人的手上,此刻再不知死活與人爭論談判,已是愚蠢。

  正如若是今日,嬴袖大獲全勝,他們亦會得勢不饒人。

  一個個硬著頭皮寫下血書后,再由宗翰收割人頭,將魂魄拘好。

  嬴袖帶來的十幾口箱子,百里安欣然笑納,而余下十幾家宗門公子。

  他們的父親實力底蘊皆是不俗,既然有心思把手伸到中幽來,他自然也不介意,回一份厚禮了。

  三年前,亂幽谷中,他種下了君河這一步棋,事實證明,這步棋十分好用。

  而在暗城內,救下的那第一批妖族,也為今日局勢奠定了極為穩固的基礎。

  這三年間,君河借著百里安手下那群妖修,暗中培養勢力,以播撒的方式,將他們種在各方仙門勢力之中,扎根駐長。

  這一點,便是連君河的另一個人格,葬心也不曾知曉。

  一番雷厲風行的殺伐下來,國政殿肅然一清,中幽朝臣感慨不已。

  心道來來回回折騰了一番,中幽的麻煩解了不說,白吞這么豐厚的兩筆物資。

  忽然有種白撿一場天大便宜的感覺。

  百里安一番快刀斬亂麻的行為,充分的將中幽并不仁慈的一面展現得淋漓盡致。

  眾人心中大為折服。

  嬴袖在血地間被拖行出去,忽然間,他爆發出一聲驚人的怒吼,竟是生生震碎身上雷繩。

  他攤手招來符魔劍,就在眾人以為他要殊死一戰之時,嬴袖手中魔劍反轉,劍鋒對準自己的眉心,狠狠貫穿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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