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赤心巡天 > 第2129章 大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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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玄胤是個知史的。

    什么叫“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

    當年天下大爭、龍虎相會,雪太祖洪君琰起勢于西北,第一步卻選擇閉關鎖國,詐稱專意對付修羅,無心現世權柄,從而獲得了安穩的發展時間。其意在于隔山觀虎斗,要等得諸強皆疲,再來收拾破碎山河……

    這穩健老辣的徐圖之策,因為荊太祖唐譽的崛起,幾乎成了一個笑話。

    諸強確然疲過,這天下的機會也給過,但假鎖國變成了真鎖國。

    洪君琰起先固守不出,到最后東出無路。

    不是沒有嘗試過,但接連幾次東出的戰略,都被荊國砸得粉碎。

    多少人都在背地里嘲笑,有的甚至不在背地里——洪君琰空有宏圖大志,手握強將雄兵,影響力卻從未出過雪域。生在風云激蕩的時代,卻徒勞做了看客。

    但誰能想得到,洪君琰屯兵屯糧屯到了極限,一屯就是三千八百年!

    待得昔年霸主一個個退位,或死或隱,他再出關爭霸。

    孟令瀟已衍道,魏青鵬還活著,把握長壽宮核心隱秘的洪君琰,肯定也沒有真個死去。唯一的懸念,只在于他將以何等方式歸來。

    而鐘玄胤,將親眼見證歷史!

    這對史家而言,簡直是天大的資糧。姜閣員拽得好哇!

    作為‘老真人’,鐘玄胤畢竟有年長的穩重,迅速將眼前的信息都捕捉,不著痕跡地理了理衣襟,表情已是十分沉靜:“原來如此!你們把歷史上的強者,都以凜冬仙術冰封起來,匯聚于今。在過去布局現在,用歷史支援未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歸位于此空棺者,應是冬皇?”

    在舉國文武大臣的注視下,當代雪君洪星鑒反手拽鎖鏈,獨飛更高處:“至冬棺,凍靈棺,雪寂棺,寒羽棺……此四棺者,四方之主。寒蟬冬哉仙陣的最后一步,需要四尊衍道強者的支持,方能召起極霜棺,迎回太祖的巔峰力量。”

    “這口凍靈棺里,躺著的應該是霜仙君。可惜她老人家在兩千多年前,戰死于剿魔之役,靈性渺渺,未能歸于此棺……”

    洪星鑒仰天嘯道:“冬皇何在?霜仙君轉世身,當承霜仙君之責也1

    其聲震于長空。

    而有一纖冷身影,從天而降:“雪國如此大業,謝哀豈會缺席?”

    姜望終于再一次看到謝哀。

    這冰刻的美人,出現在凍靈城的上方,仿佛冬的衣裳,冬的形象,果是凜冬之女、當代冬皇!

    “剛發現納蘭隆之的蹤跡……但還是叫他跑了。”她如此平淡地解釋了一句,便抬起手來,一指點向寒羽城。

    一指化生,雪域新天。

    寒蟬冬哉仙陣的力量被牽引,一時咆哮凍靈城。

    此城城腳結寒霜,城墻爬冰棱,冷氣沖天而起,霎時虛影橫空——第四口棺材已召出!

    寒龍負棺,真君歸位。

    衍道修士不是大白菜,不可能一茬一茬地長。想要瞞過世人,則更不簡單。

    如霜仙君許秋辭便是死得眾所矚目,根本沒有逃歸仙棺的可能。

    雪國立國這么多年,真正藏起來的真君,也不過孟令瀟、魏青鵬,兩尊而已。一者是真人隱修,瞞天過海,一者是重傷垂死,假死休眠。

    洪君琰爭霸未來的計劃,其真正核心,并非人們所仰望的衍道絕巔。而恰是被衛瑜斥為“凍肉”的那些“過去戰士”!

    這些在雪國漫長歷史里積攢下來的強軍,以及隨他們一起休眠的家人,才是霸業根本。

    他們將填塞這個地廣人稀的國度,讓雪國真正擁有匹敵霸國的潛力。

    就像此刻已經被擠得密不透風的雪寂城。

    將過去歲月里的潛力,挪到現在。三千八百年的時空,疊為一片。

    這才是真正的“用歷史支援未來”。

    過程中當然有很多不可測的風險。比如還未來得及蘇醒,雪國就已經被吞并。比如這些人從休眠中醒來,天下已經一統……

    傅歡便是留下來控制風險的人。

    他坐在永世圣冬峰,長久地注視這個國度,確保“爭霸未來”計劃的順利推行。

    或許他從來不孤獨,因為他的戰友呼之將出。

    這舉雪域之力推動的寒蟬冬哉仙陣,最后一步需要四尊真君來護道。

    而這第四尊……自然只能是傅歡。

    偉大仙陣的力量,咆哮在這片時空。

    寒潮席卷雪域,天穹竟成冰鑒。

    所有人都看向高穹,其間有極地天闕山脈的照影,而人們獨獨注視著,不化的那一峰。

    雪太祖洪君琰的戰略固然宏偉,藏兵三千八百年稱得上大手筆,但臥榻之側,荊國能夠容許嗎?屆時尷尬的在兩個大國之間,西北五國聯盟,又將如何自處?

    這一次太虛閣推行星路之法,雪國就立馬決議開關,定在七日之后,全面迎接太虛幻境。更是現在就啟動寒蟬冬哉仙陣,顯然就是為了不給他國反應時間。

    雪國有信心在七天內,將“寒蟬復蛻,舊人新醒”演化為既定的事實。

    荊國是否來得及干涉?

    姜望全程只做看客,就連記錄也由鐘玄胤代勞,回頭述職都不用——翻史書不就得了?

    但他卻有強烈的預感,變化正要發生。

    雪國到目前為止,順利得有些不像話了。簡直像是有誰在幫他們掃清障礙。

    內外皆無阻,天下豈是這樣風平浪靜的天下?

    三千八百年后的現世,未見得就比三千八百年前容易競爭!

    沒有辜負雪國人的期望,永世圣冬峰上,傅歡已經起身。

    這位雪國開國就存在的真君,亦是雪域人民心中不倒的雄山。

    由他親手完成寒蟬冬哉仙陣的最后一步,迎歸他的舊友,是再也合適不過。

    “輝煌大世,風起云涌,多少英雄豪杰,成敗轉頭空1他赤足薄衫,立在高崖,俯瞰電光暴耀,如同遠行的旅客,終于抵達蒼穹盡頭,來到雷海之岸:“我曾見人族勝妖族,國門鎮妖門,是開國第一人!我曾見圣賢苗裔在東方,也與當世第一試高低;我見那絕世殺絕世,天子鎮兇開霸國;我見神力無窮者舉九鼎,日落之地傳勇名;我曾見天生一雙蒼穹眸,引得神輝為帝袍;我見唯其不臣者,獨自舉旗在南疆1

    “我見英雄多蓋世,江山競妖嬈,我卻是岸邊一看客1

    “英雄之志,豈肯熄滅?凍雪不凋,野火招搖1    “我等了三千八百九十二年,洪君琰沉眠了三千八百一十二年,許許多多的雪國戰士,如寒蟬藏在深雪中——是時候了,這天下應當聽到,來自西北之地,雪域的聲音!這是道歷之初我們未竟的霸業,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雪崩!!1

    他憑借洪君琰留下來的權柄,獨自調理整個寒蟬冬哉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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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哉仙陣,而終于在這時候成功調和所有,在永世圣冬峰上,搖搖一按掌——

    這一按,便換了人間。

    寒氣蒸騰聚云海,茫茫云海似雪崩!

    一時竟有天傾之勢。

    大片大片的霜云落下來,好似寒羽一片片,落向寒羽城,歸于寒羽棺!

    “不好意思——打斷一下。”

    在這極致震撼的時刻,虛空之中,忽然響起這樣的聲音。

    這個聲音并不如何威嚴,只莫名地讓人感到親近。

    像是你久未見面的友人,像是家鄉的故親。

    但是它卻中止了一切,如同一柄看不見的長刀,斬斷了所謂的“大雪崩”。

    此聲響起,因緣斷絕。天空傾落的霜云,全都定止了。像是一團團被木棍撐住的棉花糖,等待著稚子的取食,就這樣在天穹陳列。

    而后一霎清空!

    無影無蹤。

    天穹是鏡。

    從冰鑒天穹的映照中,人們得以看到——整個極地天闕山脈,有一個隨空間一起劇烈扭曲的瞬間。當它平復下來,也像是某種宣告。

    在那永世圣冬之巔,那繞峰而聚的萬古雷云海,自然而然地分開一條路。

    一個兩手空空,身穿黑色威儀侯服,面帶微笑的男人,從雷海之路的盡處,一步步走過來,走向傅歡。

    他說道:“原則上我并不愿意扼殺他人的理想,更何況你們已經籌備了這么多年。但是傅真君,我不得不說,你們的計劃,大概是有些想當然。這三千八百年,你們藏了多少兵?有幾支強軍?兩支?三支?四支?”

    此人足分雷海,眸開天地,勢絕蒼穹,天然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你傅歡也算是參與了時代,這三千八百年來,修行法、兵陣、軍械、丹藥、戰法,更迭多少代。你豈不知?昔日之強軍,今日仍是強軍嗎?我敢說,若只派這些凍肉出征,你們連寒國都打不過去。何能奢談霸業?”

    傅歡抬起眼睛,與這不速之客對視:“你也知我參與了時代——我就是那個確保他們跟上時代的人。只消有個三年五載,我自然能讓他們適應當代戰法,習慣最新兵陣。他們只是睡了一覺,不是真的死了。”

    “你們的問題難道僅止于此?”雷海中走來的男人,抬起手,遙指雪寂城。準確地說,是指著初代冬哉主教魏青鵬:“魏青鵬當年也算一代名將,長于攻殺破陣,在虞淵戰場以重騎兵聞名。但兵法已有三千八百年的代差,我們現在用的陣圖,和當年已經不是一個層次的事物。我敢說,若各引一支騎軍為戰,僅以兵陣決勝負,他未見得能贏衛瑜。衛瑜你們可能不認識——他就是現在躲在太虛角樓里裝死的那個小子。”

    人們都下意識地看向太虛角樓。

    衛瑜只恨角樓為什么沒有地下室,他真的好想鉆低一點。

    劇本不是如此——他本該是那個勇敢踏入雪國、深刻了解雪國,戰后也順理成章參與主政雪國的大秦天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姜望隨口說他要來雪國當皇帝,倒也不完全是屁話。

    按照劇本,他應該是以一個相對明朗的身份,在關鍵時刻引發變化,掀起雪域乾坤之覆,贏得天心與人心。

    怎么現在風頭都讓老頭子們出了?

    年紀大的翻天覆地,翻手為云覆手雨。

    年紀小的如他,卻只能在這里被圍攻,被圍觀,被指指點點!

    羞煞也!

    不同于衛瑜的窘迫。

    很多人都注意到,在歷史上以脾性暴烈聞名的魏青鵬,并沒有反駁什么。

    真正知兵的人,一定知曉戰法的革新有多么恐怖。當年他還在一線爭殺的時候,就未敢放松一刻,時時學習鉆研,每日軍報不離手,生恐落后于時代。

    沉眠了三千八百年,怎么可能沒有代價?錯失的三千八百年的時代發展,就是其中最沉重的一部分!

    他尊重事實。但絕巔如他,一定也可以走回來。

    三千八百年的時代發展,又重新成為他的老師,他可以再一次學習歷史,用絕巔的眼界,這如何不是美事?

    所以他只是咧著嘴,他不言語。

    而行走于雷海的男人,又指著至冬城上空、輕搖折扇的孟令瀟,輕笑道:“孟令瀟?道歷一五零零年間的絕頂真人?可惜現在已經是道歷三九二六年,絕頂的界限一再被突破。今日之孟令瀟若還是真人——”

    他轉手遙指默默旁觀的姜望:“恐未見得是這位年僅二十六歲的姜真人對手1

    孟令瀟扭頭看向立在閣樓飛檐上的姜望,眸中是掩不住的驚訝:“長得倒是青春美好,但真只有二十六歲?”

    哪怕是用透支潛力的法子,二十六歲成真,也實在有些可怖。

    魏青鵬亦是瞪圓了眼睛,眺望此方,想要看清這是怎樣一個怪胎——這一覺果然滄海桑田,世上已有二十六歲之真人嗎?

    雷海中的男人還在夸耀:“在你們被凍住的時期,這世上尚未有三十歲以內真人。但現在,僅這太虛閣里的九名閣員,就超過一半都是此等真人!而你們所看到的姜望,是二十三歲就成真!你們以為這是什么時代?人道至此為絕巔,這是最輝煌的大世!一些過時的人,帶著一些過時的想法,把握一些僵硬的力量,竟然妄圖建立當今之霸業嗎?”

    他慷慨他的,雪國人謹慎雪國的。姜望趕緊駕馭太虛閣,又后退千丈:“我微笑不代表我同意,我不笑也不代表我反對。沉默不是默認,發聲也不是抗爭。我只是解釋我自己——在今天之前,我不認識諸位里面的任何一個,我不帶任何立常我對天下大勢沒有概念,我這個人也不懂政治。你們聊你們的,打起來也不用理會我,太虛閣絕對中立,我亦只是路人1

    今天的他過分謹慎,眼瞅著都要退出雪國國境外了!

    眾人也就收回了視線。

    永世圣冬峰頂,傅歡表現得很平靜:“這些問題不勞你操心。曾經走上絕巔的人,一定能夠再次走上絕巔。他們缺的只是知見而已,我們早有準備,也很愿意重新學習。”

    “對,說到底還是時間。只要給一些時間,相信這些舊世的精英,也能適應新時代。”身穿黑色侯服的男人,就這樣一步往前,面對面地踏上了永世圣冬峰:“但已經看到了我,閣下覺得——你們還有時間嗎?”

    他面迎傅歡,卻背負雙手,淡然道:“秦國許妄,今奉大秦天子令,特來接掌雪域1

    大秦貞侯許妄!

    正在虞淵引軍廝殺,前不久殺死修羅君王阿夜及的許妄!

    他竟然在極其危險的虞淵,殺出一條通道,殺出了雪國所鎮守的虞淵入口,來到傅歡面前!

    雪國要接續道歷新啟之年的霸業,第一個站出來阻止的,不是一直謀劃雪域的荊國,而是遠在西境另一頭的秦國!

    但還有一件更恐怖的事情——許妄是一個人來的嗎?

    修羅君王阿夜及的隕落,竟然只是起筆。

    布衣謀國王西詡,和這位大秦貞侯,究竟是布下了怎樣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