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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烤人肉的味道

    趙武這里意猶未盡,整個晉軍也都意猶未盡。

    但那時候人們每天吃兩頓飯,如今雙方從早晨打到夜晚,星星都升起來了,晉軍也餓的打不動了,無奈之下,晉軍首先撤退回營,并開始埋鍋做飯。許多晉軍一邊端著碗吃飯,一邊戰意沖天、恨恨的看著楚軍的營寨——如果楚王知道他逼營列陣極大的侮辱了晉人,反而是晉人爆發出強烈的報復欲望,他一定會后悔早晨的輕佻行為。

    這時間,日落西山、星空萬里無云、趙城、趙武莊園。

    中行姬正面臨生產。

    智姬挺著大肚子站在門邊,扶著門框高聲提醒:“中行姐姐,你千萬別犯暈,這是你的孩子,你必須清醒的把他生下來。我們夫主正在前線浴血,家臣們都盯著我們,你必須把這孩子清醒的生下來。”

    留守家臣師修、英觸緊張地站在通往西園的側門,側耳傾聽里面的動靜,額頭上全是汗珠,他們的神情比屋里生產的女人還緊張。

    智姬繼續喊:“中行姐姐,夫主對你最疼愛,從去年就開始準備接產婆,還專門編了教材……現在,其他的你不用操心,只管努力把孩子生下來。”

    中行姬在屋里細聲回答,語氣堅決:“我不能昏,我要把孩子生下來。這是夫主跟我的孩子,我要把他生下來!我呼氣,我吐氣,我不能暈……”

    屋門外,智姬繼續喊:“中行姐姐,我受不了了,聽到你的哭喊叫嚷,我肚里的孩子也在鬧騰,我先回去了,你一定記住,要清醒的把孩子生下來。”

    園外,師修、英觸揮汗如雨。

    智姬走后,荀姬猶在門邊高聲喊叫:“中行姐姐,不要怕,我還在門外陪伴你,忍不住了你就喊幾嗓子,我一直在陪伴你。”

    鄢陵。

    夜幕降臨,趙武意猶未盡的走進自己的軍營,此時,晉軍營內彌漫著一股烤肉的味道,確切的說是烤人肉的味道——這是勝利者的營地特有的味道,這也是春秋時代的慣例。

    現在的軍營里就是這副模樣,趙兵們、韓兵們興奮的燒起小炭爐,將帶有韓字與趙字的烙鐵扔進炭爐里燒紅,而后用夾子夾起這些燒紅的烙鐵,按在俘虜的額頭——于是,整個軍營里彌漫著一股烤肉的味道。

    趙武有點不忍心,他中途止步腳步,回身對齊策說:“我趙家這幾年連續釋放仆人,如果仆人臉上都烙著字,今后便不能昂首做人,不如我們先不要烙字……要不然,我們把字烙到其它地方。”

    齊策對于自己小主人的胡鬧早已經習慣了,他微笑的回答:“主上,額頭上烙字最明顯,也最好辨認,回頭我們去戰俘營一看,人人臉上都有明顯標志,屬于誰的戰俘一目了然。

    主上憐憫他們,但不在額頭上烙字,在哪里烙?烙在身上其他部位,萬一被衣服遮掩了,回頭別家抓住那俘虜,隨便在額頭上烙個字,我們辛辛苦苦抓的俘虜豈不進了別家口袋——再說,戰俘營里那么多人,你有精力讓俘虜挨個脫衣服查看嗎?”

    在春秋時代,戰爭中抓到的俘虜屬于領主的私有財產。然而,如果戰爭短期內并沒有結束,那么俘虜的看管就是個問題。為了不讓俘虜們拖住過多的戰斗人員,以至于影響后續的戰斗,按慣例,在戰爭中各國都要設立俘虜營。

    俘虜營內,看守俘虜的士兵多是些戰斗力稍弱的補充兵,他們將負責吧俘虜監管直至戰后。然而,戰爭中不止一家有機會獲得戰俘,參戰的領主們都有機會俘虜對方的士兵,整個戰俘營里,你的俘虜與我的俘虜攪在一起,如何能確認這些俘虜的歸屬——于是,黥(qing)刑誕生了。

    這黥刑就是在人們臉上,用燒紅的烙鐵烙上字,趙家的俘虜烙上“趙”字,韓家的俘虜烙上“韓”字,等到戰后去俘虜營領取,額頭上有“趙”字的那就是趙氏的俘虜,有“韓”字的屬于韓家……如此這般。

    趙武遺憾的咂了咂嘴:“算我沒說!”

    趙武前腳走過,一名魏氏私兵鉆進了帳篷,他使勁的搖晃帳篷里一位睡覺的士兵,低聲呼喊:“醒醒,兄弟,醒醒。”

    睡覺的士兵翻了個身,問:“煩不煩你,打了一天仗,明天的勝負還不知道呢,你驚醒我的好夢做什么?誰又知道這是不是我的最后一夢。”

    那名鉆進帳篷的魏兵壓低了嗓門,呼喊:“兄弟,如果你不瞌睡,不如跟我一起去搜索田野,沒準能抓到幾個俘虜。”

    躺在床上的魏兵不以為然:“別折騰了,那些趙兵每天都能吃上肉,所以他們精力充沛。我們怎能與他們比?還是趕快睡吧。”

    鉆入帳篷的魏兵壓低了嗓門,說:“我聽到一個傳聞,趙兵們私下里說,他們的家主許諾與他們平分俘虜,每逮到兩個俘虜,他們家主只要一個,剩下的歸那些趙兵。”

    旁邊地鋪上一個人插嘴:“別逗了!我們打仗是盡義務,因為我們平常不納稅,所以打仗是我們的責任,我們必須自帶武器與糧食幫助主人戰斗,那些戰爭繳獲物……你打聽一下,自從周天王在世以來,有誰會把俘虜的仆人分給我們這些家族武士?”

    這時,另一位在地鋪上的魏家武士也開腔了:“私下里聽到的傳聞——‘私下’里聽說的事情你也信?如果趙家肯把俘虜分給參戰武士的話,其他的貴人們能允許嗎?”

    鉆進帳篷的那名魏兵馬上回答:“所以他們才私下里傳說這個消息嘛——我聽到這個傳聞,注意看了下,發現那些趙兵俘虜了鄭國農夫后,都進入了一座營帳,等他們從營帳里出來,個個眉開眼笑的擺弄著手里的小紙條——紙條你們知道嗎,據說是趙氏生產的奢侈物,滿天下只有趙氏生產。

    我  我悄悄湊近趙兵看了,那紙條上都寫著甲乙丙丁等數字。我問過拿紙條的趙兵,他們雖然堅決不說,但當我跟他們商量的時候,他們居然肯了,說明這事十九八九是真的……兄弟,快起來,跟我去搜索鄭國田野,準有你好處。”

    黑暗中,無數身影翻身而起,一名坐起來的魏兵詢問:“你跟他商議什么?有好處,什么好處?”

    那魏兵得意的說:“我跟他商議,我也去田野里搜索,萬一我抓到鄭國士兵,比如我抓到四個人的話,就用他的名義向趙氏家主匯報,他把其中兩個上交趙氏家主,剩下兩個——他一個我一個,兄弟,這不是大便宜嗎。”

    更多的身影坐立起來,黑暗中,大家此起彼伏的說:“同去,同去!”

    躺著的魏兵依舊在猶豫:“趙兵精力旺盛,他們搜過的田野,哪里會有鄭兵?我們跑出去搜捕,不免要比趙兵跑的更遠才能有收獲。但明天還要大戰,我們萬一回營晚了,軍法官不會留情的……”

    那名鉆進來的魏兵吱的一聲笑了:“你傻了,這天上又沒月亮,滿天是星星,黑不隆冬的,即使我們找不到鄭兵,難道不能去田里砍倒一些麥草嗎——我們現在的首領是趙氏,我們去田里收割麥子,誰知道割麥子的不是趙氏的人,而是魏氏的人?你我臉上又沒烙上字。”

    同一時間,下軍左矩的智家私兵營帳也人影竄動,那些聰明的智氏士兵在每個營帳里重復著同樣的話……稍后,整個下軍左拒行動起來,無論智氏士兵還是魏氏私兵,紛紛點著火把走向田野,開始了慘絕人寰的大搜捕。

    這一天,《國語》在記錄下白天的大戰后,筆一拐,充滿譴責味的、用春秋筆法記錄:甲午,宵,趙大索鄭田,野無孑遺。

    就在同一時間,楚軍營帳,楚軍統帥子反返回營中,戰斗了一天的他饑渴難耐,沖著營帳中的侍從大喊:“口渴!”

    楚國統帥(司馬)子反喜歡喝酒,他的侍從當中,有一人特別忠心耿耿,子反在前線拼殺,待在營帳中的他辛辛苦苦搜遍了整個楚營,替自己的統帥搜到了三袋子好酒,聽到子反的呼喊,他連忙遞上酒袋。子反接過酒袋,拔開瓶塞,味道了一股酒味,他不滿的皺了皺眉頭,說:“平常人在崗的時候都不允許飲酒,如今我們與晉國正在進行生死決戰,你怎么給我送酒。”

    子反說完這話已經后悔了,因為他嗅到了那酒味,饞蟲已經勾動。

    那名侍從不愧是忠心耿耿的忠仆,他臉色不變,神情自若的說:“這哪里是酒,是酸酪。”

    “酪”是用果實做成的一種漿糊狀的食品。淺度發酵的酸酪確實有一股酒味。

    子反聽到這話,放心了,他舉起酒袋盡力暢飲,一袋飲完,他覺得意猶未盡,又喊:“還渴!”

    忠仆遞上第二袋酒,子反一飲而盡……三袋酒喝完,子反醉醺醺的下令:“全軍清點傷員,補充士卒,修理盔甲武器,排列戰車馬匹,明晨雞叫開飯,聽候命令。”

    此時,晉國營中,晉國元帥欒書憂心忡忡的看著楚國軍營,喃喃自語:“楚國兵力雄厚,今日小勝未必能得到最后勝利……這場戰爭,真是漫長。”

    晉國國君坐在座上,正聽著他的嬖人夷陽五匯報著他今天的功績。與此同時,他身邊親信中,唯一屬于功臣之后、可以被稱為“公孫”的胥氏家族最后傳人胥童,也在向他炫耀今天的戰功,“寺人(太監)”孟張則殷勤的替他斟酒。

    國君心不在焉地聽著欒書的話,點頭撫慰晉國卿大夫:“今日諸軍作戰努力,明日還請多多拜托,請諸軍奮力向前,一舉戰勝楚軍。”

    欒書招手呼喚傳令兵,詢問:“楚營有什么動靜?”

    傳令兵回答:“楚軍已經下令:清點傷員,補充士卒,修理盔甲武器,排列戰車馬匹,明晨雞叫開飯……”

    傳令兵能這么快知道楚營的動靜,不是因為楚營中有晉國間諜給他發來手機短信,而是因為那年代,通信主要靠吼——楚國統帥下達了命令,為了通知到每位士兵,要特地選拔大嗓音的傳令兵挨個營寨叫嚷,所以要想知道楚營的動靜,壓根無需手機短信,只要站在楚營不遠處側耳傾聽就行了。

    欒書又問:“如今各軍形態如何?”

    軍中司空(參謀)回答:“我軍右路,隸屬新軍的郤至已經擊破了楚軍左翼,但郤至回答說,楚軍縱深過大,他雖然擊破楚軍左翼,卻因為兵少沒有完成合圍;我軍左路,左矩韓起已經擊破鄭國與蠻族聯軍,目前已經在楚軍后翼尾梢冒了個頭,明日一定能包抄到楚軍后翼。

    不過,韓伯說:楚軍‘后勁’軍力強大,左路軍單獨對付‘后勁’,恐怕很艱苦,‘心有余而力不足’。”

    晉軍司空談到左路軍左矩的功勞時,只談韓起不提趙武,是因為韓起的軍職比趙武高,所以,按慣例,左路軍的功勞屬于領導韓起。

    欒書補充:“這么說:我們中軍還有余力再戰;但上軍情況已不容樂觀——魏兵已經退出戰斗,中行氏孤軍作戰,也覺得吃力;另外,新軍疲累,要求明天稍稍推遲開戰時間以便休整……目前,還保持戰斗力的只剩左路軍了!”

    國君的智囊、苗賁皇滿懷著對楚國的仇恨,聽到晉軍都露出為難情緒,他跳出來獻計:“君上,我們也應該通令全軍緊急集合,再次檢閱軍隊振奮士氣,而后秣馬利兵,修復工事,鞏固陣地,明天早飯后再次禱告,繼續戰斗……哦,我們在下達這些命令的時候,也不妨故意放跑些楚軍俘虜,讓他們回去報信。”

    欒書一拍桌子,大聲贊嘆:“說得好,最后那句話說的最妙——請君上下令檢閱三軍,用補充兵填補各軍傷亡缺額——無論如何,這是一場生死之戰,我們必須鼓舞全軍士氣,讓全軍知道,也讓楚國知道:晉人從不缺死戰到底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