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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四章 橘的種子長不出枳來

    中行吳眼睛一亮:“沒錯,地形——我們可以把前線推進到某個山口,或者某個河谷,利用山河地利的險要,限制楚軍的攻擊線路,那樣的話,其實要不了多少兵力就能守住!因為我們只要守住路口就行了,根本不需要處處設防。”

    趙武順勢補充:“最重要的是,如果碉樓群建成了,我們根本無需把寶貴的士兵放到第一線去,可以讓普通百姓居住在前線,以農夫作為軍人——弩弓的發明,讓一個人無需接受多少訓練,就能持弩弓射擊,并阻礙千軍萬馬于門外。”

    中行吳一拍大腿:“不錯,我們其實不必要養著龐大的軍隊,只要碉樓建成了,一家發一把弩弓。那么,哪怕一個老婦人登上碉樓,也能讓久經訓練的武士,不敢輕易越過她的門前。這樣的話,除了前期投入很龐大,要給農夫們人人修建一座碉樓外,剩下的,其實沒有多少事。

    那些農夫一家人居住在碉樓里,總有人留在家中做活,比如紡織,比如洗衣做飯,他們留在碉樓里,就是我們的瞭望哨兵,如果遇到楚軍進攻,就讓這群老婦人點燃狼煙,然后拿起弩弓守衛自己的家門。而其他的人看到狼煙升起,或者躲進自己的碉樓,或者組織起小股部隊相互支援,以拖延敵軍。

    至于后方的軍隊——我們完全可以把精兵擺在第二線,他們看到前線狼煙升起,再根據敵情做出相應移動,或者攻,或者守,這樣一來,敵軍連偷越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晏嬰聽了發呆,他插嘴說:“前線花大力氣修碉樓,如果敵軍置之不理,繞過碉樓怎么辦?”

    在場的幾名晉國卿大夫嘿嘿笑了起來,笑得晏嬰一頭霧水。

    許久,中行吳收住笑,解釋說:“晏司徒看來很少打仗,戰爭最重要的是物資的補給,敵軍如果越過我們的碉樓群攻擊我們,那么,他們后方恰好是我們的碉樓群,有著這群碉樓做絆腳石,敵人的物資補給怎么運出?

    如果他們偷越境的是小部隊,那么我們就毫不客氣地吃了他們;如果他們是大部隊偷偷越境,士兵人數越多,需要的糧草補給越多,我們只要堅守不戰,讓他無法獲得糧草補給,那么這支部隊會不戰而亂。”

    趙武也跟著解釋:“晏司徒,大軍行進要依靠正規的道路,不從正規道路攀越而來的軍隊,無法攜帶兵車等重型裝備,也無法攜帶運輸補給物資的車輛,這樣一支只攜帶武器的部隊,要進攻四周都是敵人的敵占區,那是需要莫大勇氣的,我猜,楚國目前還沒有如此膽量的人。”

    趙武說完,接過侍從遞來的毛巾,一邊擦汗一邊回答中行吳剛才的問題:“比賽嘛,我既然上場,那還用說,當然是我的球隊贏了……雖然裁判早早把我罰下場,但我們的氣勢已成。”

    回答完中行吳的問題,趙武親切的邀請晏嬰:“晏司徒,請來大帳看看,我聽說你曾經出使過楚國,你給我談談楚國的情況?”

    晏嬰笑了,順便小小的拍了下趙武的馬屁:“元帥現在腳下,不正是踏著楚國的土地么?”

    趙武仰天哈哈一笑——沒錯,晉楚爭霸兩百余年,晉國唯一一次攻入楚國境內是方城之戰,不過當時的元帥智罌以及后任范匄并沒有在方城停留太久,他們四處搜掠一番就滿意的撤軍回國,而趙武這次是實實在在的占領。

    他僅以六個師的軍力擊退楚國與秦國的聯軍,而后順勢攻入楚國境內,占領了三個縣的土地,這是難以想象的大勝。而且看樣子,趙武真能把占領土地,經營成一塊晉國的飛地——因為這是封建時代,只要把這片領土轉封出去,如何經營那是別人的事。

    讓該操心的人操心這件事去!

    晏嬰接著回答說:“楚人一向蠻橫而不講禮儀,我曾在楚國受到過很大的侮辱……那段往事,不提也罷。”

    趙武連聲說:“理解理解,我曾聽說過楚人曾要求你從狗洞進入宮城。”

    晏嬰這段經歷也是他的驕傲,當時齊國有求于楚國,楚國對齊國的使者極盡侮辱,但晏嬰僅憑言詞讓楚國低下了蠻橫的頭顱:“我當時告訴楚王:我如果奉命出使‘狗國’,那么從狗洞里鉆進去求見狗王,符合外交禮節。但如果我出使的是人的國度,就應該從人出入的大門進出——我隨后責問楚國人:楚國國君平常都是從這個洞出入自己的宮城嗎?如果那樣,我也鉆這個洞。”

    在春秋時代談論楚國人的粗俗,是一件類似現代談論地域歧視的話題一樣,在場的都是北方集團的人,他們聽了這個話題齊聲大笑起來,并附和:“楚人這下自討沒趣,只能屈服了。”

    晏嬰板著臉,謙遜地回答:“于是,楚國人大開正門,把我迎入了楚國的宮殿。”

    晏嬰說這句話的時候,雖然臉上充滿謙遜,但語調充滿驕傲。

    他確實值得驕傲。

    晏嬰有幸生活在這個時代,春秋時代是個競爭的社會,在這個殘酷競爭的社會里,統治者不敢對臣民進行愚民教育。因此這時代,政治家比的是誰更智慧,而不是誰更愚蠢,誰更會犯錯誤。而晏嬰在這個時代當中,依舊是其中的佼佼者。

    后人了解春秋這段歷史時,主要依據是《左傳(魯國史官記述的春秋歷史)》、《春秋(孔夫子著)》和《晏子春秋》,以及《竹書紀年(魏氏家族記述的春秋歷史)》。而那本《晏子春秋》是晏子門徒書寫的,主要以齊國的角度記述春秋時代的大事。在這本書中,晏子是春秋末的一位重要角色,為此,他有權驕傲。

    趙武拉著晏嬰,邊走邊問這位《晏子春秋》的主角:“我還聽說楚王與你商談的時候,特地叫楚國的司寇牽著一名齊國的囚徒‘路過’大殿,還好心的提醒你說,那人是竊賊,是你的齊國同鄉?”

    晏嬰順著話題說:“楚王馬上對我說,他們曾抓到了許多齊國的賊,楚君還特地做出關心的樣子,詢問我:是不是齊國人都是賊?”

    晏嬰意味深長地止住話題,好奇的人馬上問:“你怎么回答?”

    晏嬰得意洋洋回答:“我說:我聽說,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橘這種水果適于在淮南一帶種植,如果將它移植到淮北去,情況就會大不相同,柑橘會變成一種又小又苦的枳了。雖然樹葉很相似,其果實滋味不同。

    相同的植物之所以會有這種差別,是因為水土的差異。這名齊國人在齊國的時候,不一定是盜賊,也許是一名勤勤懇懇的農夫,或者是一名勤奮的商人,他之所以到了楚國卻要做竊賊,大概是因為楚國的土壤比較適合竊賊生長。”

    據說,楚靈王頓時瞠目結舌,無言以對,默然良久后,訕訕地說:“和圣人(春秋時代,這個詞意思是‘聰明人’)是不能開玩笑的,寡人這是在自討沒趣啊。”

    眾人被這故事樂的仰天大笑,大家笑的都很開心。但趙武卻沒有笑,等眾人的笑容都平息了,趙武慢慢的說:“晏司徒,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橘與枳是兩種不同的果實,雖然它們葉子很相似,開的花也很相似,但它們確實是不同的物種。

    我之所以想告訴你這個,是因為我在淮南也找到味道甜美的枳,在淮北也找到了不好吃的橘,可見,它們生長在什么地方不是變異的關鍵。橘生淮南是橘子,生在淮北依 在淮北依舊是橘子。期間水土雖然變化,但物種大體不變——枳也一樣。”

    正在狂笑的晉國卿大夫愣了一下,笑聲嘎然而止。

    那時代中國還沒有植物學的概念,而趙武是列國當中最早推行新物種的人,晏嬰這一路行來,已經看到趙氏對新物種的應用,他知道趙武這句話的分量,也不想與這樣一位對植物有研究的人爭論。所以他面色不變地回答:“我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可是這個道理我知道,楚國人不知道。”

    趙武看了晏嬰一眼。

    也不知道晏嬰說這個話是真是假,但趙武只能順著對方的話題繼續說:“我明白了,你當時明知道水土差異并不能使物種變化,但你又欺負楚國人不懂,拿這個水土差異來說事……你那是狡辯了。”

    趙武提到物種,晏嬰馬上順勢說:“我一路行來,發覺元帥對物種深有研究,元帥可有這方面的著述,也讓我晏嬰拜讀一下。”

    晏嬰其實是變相向趙武討要新物種,但沒想到趙武聽了對方的話,反而一副深省的樣子,回答:“哦,我也許真該寫一本類似的書……當然應該寫一本,即使事務再繁雜,我也應該抽出這個時間,給后人留下一本粗略的《植物志》……”

    晏嬰順勢回答:“等元帥寫好了,晏嬰愿意首先拜讀。”

    此時,眾人已走到了中軍大帳門口,趙武手一引,結束剛才的話題:“晏卿,請入內,這是歡迎齊軍的宴會,你是豬腳!”

    齊國的軍隊抵達了,意味著魯國的軍隊也不遠了。

    齊魯是世仇,魯國一向弱小,一向飽受齊國的欺負,現在還沒有適應國土面積比齊國還大的事實,要等齊國軍隊通過他們國境,他們才膽戰心驚、小心翼翼地跟在齊國軍隊不遠處,一路尾隨南下——其實,他們不知道,現在害怕出事的反而是齊國人。但魯國人還沒有大國覺悟,沒有意識到這點。

    晏嬰參加了趙武的歡迎宴會,宴會上一時喝多了,第二天睡了個懶覺,準備好好地恢復旅途的疲勞,沒想到,他還沒有打算起床,手下已經過來匯報:“魯軍已抵達,是執政叔孫豹親自帶隊。”

    叔孫豹是魯國的執政,晏嬰只不過是齊國的司徒。

    手下這么一說,晏嬰才意識到他們的疏忽——相比于魯國由執政親自領軍,齊國只派一名司徒帶領一百五十乘兵車參戰,未免顯得太不正式。晉國人一向小心眼,前不久還千方百計找齊國人的茬子。連跳個舞蹈不符合音樂,都成了晉國人出兵的理由……想到這里,晏嬰出了一身冷汗,他趕緊催促手下人打水來供他梳洗,等他匆匆趕到軍營打探情況。

    晏嬰抵達趙武大帳時,后者正在跟叔孫豹交流。

    魯國的外交負責人就是趙武,相比接待晏嬰,趙武接待叔孫豹的規格更高了。他親切地拉著叔孫豹的手,兩人并排坐在首席的位子上,在歌舞聲中,只聽趙武詢問叔孫豹:“我聽說魯國有一個傳說,傳說有個魯國人擅長編草鞋,而他妻子擅長織白絹。他想遷到越國去。友人對他說:‘你到越國去,一定會貧窮的。’”

    叔孫豹回答:“沒錯,當時這位魯人驚訝的問:‘為什么?’友人回答:‘草鞋,是用來穿著走路的,但越國人習慣于赤足走路;白絹,是用來做帽子的,但越國人習慣于披頭散發。憑著你和你妻子的長處,到越國這種無法施展,用不到你特長的地方去,要使自己不貧窮,難道可能嗎?’”

    稍停,叔孫豹解釋說:“這個故事告訴人們:一個人要發揮其專長,就必須適合社會環境需要。如果脫離社會環境的需要,其專長也就失去了價值。因此,我們要根據社會得需要,決定自己的行動,更好去發揮自己的專長。”

    旁聽的眾人頻頻點頭贊賞,但晏嬰分明看到趙武嘴角的冷笑。只聽趙武在首席的位子上,笑吟吟地說:“其實,我也聽過一個類似的寓言,說是一名商人打算到一個荒島上做生意,他是賣鞋子的,但那個荒島上的人都喜歡赤腳——這個寓言,和你剛才說的魯人的寓言何其相似?”

    叔孫豹驚訝地說:“那么,后來的結局也一樣嗎?”

    趙武回答:“不一樣……當有人告訴他,他不應該去一個不習慣穿鞋子的國度,去賣鞋子的時候,這個商人回答:‘太好了,一個國家的人都不穿鞋子,我面對的市場太大了,這個國家,只要十個人當中有一個人買我的鞋子,我就發財了!’”

    趙武稍作停留,留給大家細細品味這兩個故事的差距,而后他瞥了一眼晏嬰,語重心長,別有意味地提醒:“這兩個故事的差異告訴我們:前一個故事提醒人們要正視現實,承認現實,順應現實,這就是‘犬儒主義’,或者叫‘縮頭烏龜’策略。

    而后一個故事則告訴人們,要以樂觀的心態看待現實,如果現實不合你的心意,那就應該積極去改變它,只要你的努力使‘一個人’改變了,這個世界也因你而改變。”

    眾人還在回味趙武的話,趙武又看了一眼晏嬰,干脆利索地捅穿了窗戶紙:“魯國之所以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就是因為‘犬儒主義’盛行,我聽說魯人人人都對現實不滿,卻人人都不愿意做出一湯勺的努力,去改變點什么……”

    稍停,趙武寓言式地警告:“前一個寓言說要‘正視現實,承認現實,順應現實’,但自古以來,人類都是在不斷違反傳統、不斷創新中中走向前進的,所有的這些‘反現實行為’都叫做‘進化’。文明如此,科技如此,國家也是這樣。而唯有衰敗國家衰敗民族,才無一例外要求遵重,不要做出任何改變——魯國再這樣下去,就要亡國了。

    而我晉國的強大,恰恰是因為我們的努力抗爭。想當年晉國四面皆敵,現如今我們打敗了周圍所有的敵人——如果不是晉國先民努力去改變周圍的敵視態度的話,我們怎會讓整個世界匍匐在我們腳下?!

    改變是進化,進化就是收益,所有的改變能獲得收益的,區別就在于手快手慢。早期的鳥兒有蟲吃,首先‘進化’的人必將受益無窮,首先‘進化’的國家,也是如此啊!”

    叔孫豹對此沉默不語。

    其實,魯國不缺乏改變的勇氣,在原本的歷史中,魯國是第一個實行租庸制的國家,但魯國是個非常守舊的國家——這句話用現代的話表示,就是:魯國的既得利益集團堅持他們侵占絕大多數人利益的“傳統”,不肯把租庸制帶來的“發展紅利”分享給百姓,所以租庸制雖然煥發了魯國的農業生產力,但最后發展的紅利被貴族集團“傳統”侵占,以至于百姓依然困苦不堪。

    最終,魯國的改變導致“國富民不強”,富裕的只是貴族,而貴族集團只要自己的利益不受損,哪怕在對外戰爭中頻頻采用“承認現實”的犬儒觀念,步步退讓,也在所不惜……最終,魯國確實滅亡與它的世仇齊國手中。

    積重難返——叔孫豹沉默不語是因為:魯國明知道那些弊病,但他卻無力改變這一切。

    就如同蔡國的賢人聲子能看穿楚國的弊病,并向楚國令尹子木如數家珍的一一指出一樣,但聲子卻無力改變蔡國滅亡的命運,只能在國滅之后出逃楚國。

    身在局中,自身也是各種各樣的潛規則的一部分,明明能看出國之弊病,但限于國情、限于龐大的利益集團的牽扯,他們只能“犬儒”到底,即使因此國破家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