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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二章 以卵擊石的博野之主

    五輛兵車,做工并不精致,看車身上留的痕跡,這些兵車似乎是誰家爺爺的爺爺留在的收藏品,斑駁的車身上,砍鑿的痕跡歷歷在目。但這幾輛兵車保養的很好,車身擦得很光潔,車輪涂抹著油脂很新。

    戰車上屹立的武士也很搞笑,大多數人沒有鎧甲,只是胸前蒙一塊獸皮而已。他們的武器當然是青銅器了,只有為首的那名貴族,手中拿的是鐵器——趙武一見到對方拿的鐵器,眼珠子頓時紅了。

    這是趙氏的制式兵器,這是撥給趙獲那批武器當中的一部分,現在到了對方手中。

    原本趙武還想問問對方歸屬哪國,但現在他不想問了——不知道歸屬更好,打完再說!

    博野領主見到趙武出現,駕駛戰車走出陣列,趙武猶豫一下……開玩笑,莒國國君他都不想接待,一個小地方領主也敢與他戰場對話?

    然而,考慮到他有太多的疑惑,趙武最終決定與對方會面。他做了個手勢,林虎立刻催動戰車,向對方走去。

    “你為什么不逃?”不等對方說出宣戰詞來,趙武劈頭就問。

    “什么意思?”博野領主疑惑地晃了晃腦袋,但馬上勃然大怒:“此乃吾土吾民,我為什么要逃?”

    “你可以誘敵深入呀——我們來了,你就躲開,等我們大軍過后你再重現出現,這樣一來,你不是可以毫無損傷地躲在叢林里,騷擾我們的后方嗎?”

    博野領主怒氣更甚:“我等雖然是小國寡民,但依然不大不小是個領主,你可以殺死我們,但不要這樣侮辱我們的榮譽,不要這樣質疑我們的領權!”

    “奇怪,我只是給你一個建議而已,怎么侮辱你的領權了?”

    “你居然要求我避開——我的屬民平常用稅賦供養我,在他們最需要保護的時候,你居然要求我……”

    “誘敵深入”,趙武好心地再次提醒對方這個詞。

    “你若身為百姓,當自己最需要保護的時候,發覺平常用稅賦供養的軍隊,突然‘誘敵深入’去了,你會怎樣。”

    趙武很認真地回答:“我會贊頌他們!”

    “你又侮辱我了——這次你侮辱了我的智慧”,博野領主渾身發抖,已經出離了憤怒:“行使庇護權是我領主的權力,當我的領民需要保護的時候,你居然建議我逃跑——事后我該怎么面對我的領民,我還有權向他們收賦稅嗎?不,絕不,我絕不放棄領權,像野狗一樣四處流浪。我寧愿戰死!”

    趙武突然提高嗓門:“那么,棘蒲之戰你為什么逃了?”

    對面的博野領主頓時噎住了。

    棘蒲之戰他為什么逃走,是因為那場戰斗不是為了保衛自己領地……但這理由說不出口,畢竟那場戰斗也是履行領主義務……可,可是對方怎么知道我參加過棘蒲之戰吶?

    博野領主眼前頓時重現了那場噩夢般的戰斗,詭異的飛盤,滿天飛舞的巨石,密如雨下的弩箭,以及沖天的大火。

    “那場戰斗,我盡力了”,博野領主哽咽地回答:“公子離要求我出戰,我帶了三千名士卒,能活著離開戰場的,只有百余人而已,我們已經為公子離流盡了血,我盡力了。”

    趙武細聲細氣地問:“那場大火,最后隔絕了戰場,你們是怎么逃離的?”

    博野領主一驚,這才想起,眼前這位將領就是棘蒲之戰的絕世兇魔。他打了個哆嗦,立刻躬下了身子——無論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勇者都是受人尊敬的:“潰散了——我們先是驅動猛獸,而后連續撲擊……我的隊伍被安排在第二撥攻擊梯隊,輪到我攻擊了,我從沒見過那番戰斗場面。

    剛離開森林邊緣,我就遭受了雨點般的巨石,我的隊列被打散了,勇敢者繼續向前,怯懦者腳步遲疑。前進到一半,我們遇到了嗡嗡叫的飛盤,許多人不知應對的方法,因而受傷,他們的傷勢嚇壞了同行者,那些曾經的猛士,即使頭頂巨石不斷飛舞,他們依然勇敢向前,但那一刻,他們卻像迷路的羔羊一樣,恐懼的哭泣,茫無頭緒的亂跑……

    至此,我已經沒有攻擊隊列了,那些依然向前沖鋒的人,他們之所以繼續向前,只是出于恐懼,他們恐懼的不知選擇其他路線,只知道一直向前,哪怕前方是地獄。

    等待他們的確實是地獄,你們射過來的箭,簡直不是雨點了,是一堵墻,弩箭組成的墻,大多數人倒在箭墻下,箭墻后面是火海,即使僥幸沖過了禍害,你們還有熔化金屬形成的火雨——那時,凡是沖到你們墻角的人全都瘋了,他們不覺得疼痛,也不覺得死亡降臨。

    我們潰散了,凡是理智的人都不愿再沖擊你們的寨墻,公子離約束不住,開始在后方防火,指望大火會像驅使野獸一樣驅使我們向前,但放火的人首先崩潰了,他們放完火后,立刻四散躲避大火,他們的混亂波及到待命攻擊的人,于是,沒有人愿意繼續向前,他們涌向了大河。

    那一路,真是噩夢般的經歷,被大火驅趕出來的猛獸與我們伴行——你身邊若跟著一頭餓虎數群惡狼,彼此同行百里試試看。沒有人精神不崩潰,到了河邊,許多人不堪忍受,紛紛投河以圖清靜……于是,河中飄著全是尸體,以至于我的隨從踩著尸體將我渡過了河。

    噩夢啊,今年春耕開始的時候,有三三兩兩的潰卒返回了村里,他們不知躲在哪里避過了嚴冬,但他們回到家后,我發覺他們已經全毀了,他們已失去了人的意識,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整個一個行尸走肉了。”

    說到這兒,博野領主稍作停頓,向趙武鞠躬:“元帥曾為我展示了一場完美的防守戰,現在,請容許我向你展示我保護吾土吾民的決心——求你了,請你像個貴族一樣,尊重我的領權,別再用言詞侮辱我。請賜給我一戰!”

    趙武鞠躬回禮:“你只有三百余殘兵,除了武士還保有武器之外,其余人不過拿的是削尖的木棍,我如果用全軍、三個師欺負你,恐怕你連朵小浪花都掀不起來,一鼓而沒。

    這樣吧,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我給予你相襯的戰死:我只派與你兵力相等的士兵與你戰斗,如何?”

    “請問。”

    “公子離許諾你們什么,使你有膽子襲擊晉國?”

    博野領主愣了一下,馬上陷入回憶中,喃喃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這……對方說的居然是孔子的“大同社會”思想,怎么會這樣?孔子才幾歲?

    趙武震驚的無以復加,只聽博野領主繼續說:“此地名為‘博野’,意思是廣闊的大平原。這里適合耕作,但也易攻難守。百余年來,我們在戎人、代人、狄人、燕人……的夾縫下艱難求生,今日他來索糧,明日你來要糧,我們辛勞一年,收獲的糧食滿倉滿谷,但自己卻吃不到嘴里。

    燕公子離許諾我們 許諾我們,幫我們建立一個自己的國,在哪個國度,我們可以‘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多年了,我們僻處荒野,沒有人關注我們的苦難,沒有人在意我們的感受,只把我們當作糧倉、當作卑賤的奴隸。

    現在有人尊重我們,愿意幫我們,讓我們同正常人一樣昂頭活在這世上,‘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我們怎能把拿出全部的力量,來爭取一回?

    所以我們戰,哪怕拿出歷年的積蓄,哪怕需要挑戰晉國這樣的龐然大物,我們也要誓死爭取——我們戰!”

    趙武悠然地自語:“難道又是穿越……你知道燕公子離念叨的話,出自何典?”

    趙武的后一句話是對博野領主說的,博野領主聽不懂趙武前一句自語,他爽然回答:“出自《禮記.禮運》!”

    “哦”,趙武失望的嘆了口氣。原來是我書讀的少,竟然不記得《周禮》上的話,以為這話出于孔子。

    這么說,那位編織了春秋時代罕見陰謀,把穿越者趙武都框進去的燕國公子離,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春秋人?

    這位普普通通的春秋人挺會做思想工作的嘛,一出手就是“大同社會”的論調,誘惑眼前這位領主去拋頭顱灑熱血前赴后繼地辛辛苦苦建立一個唯有燕國貴人可以幸福享受的新世界……高明!

    細想一下,代國這片土地,似乎提前預演了戰國末期的混亂,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因此對朝不保夕的現實充滿絕望,由此,當今已經被人遺忘,到戰國末期才重新被孔子提起的“大同社會”、“小康社會”的思想,提前興盛起來……想起孔夫子推崇的左丘明就隱居在不遠的肥城,也許,正是代地這股思潮的涌動,才使孔夫子重提《周禮》。

    趙武一聲冷笑:“其實,你們還有一個出路:天下人都知道晉國的強大,燕國、代國做不到的事情,我們晉國可以輕松做到!”

    趙武的誘惑換來一聲冷笑:“元帥,我在棘蒲之戰前,參與襲擊了晉國軍隊,我聽說晉國內斗的特別兇猛,我斬殺了不少晉人,如果我轉投晉國,那些人不報復嗎?”

    趙武默然。

    博野領主繼續說:“既然當初走上了戰場,我就有戰死的覺悟,我在棘蒲沒有戰死,現在,請讓我死在我自己的領地上吧。”

    趙武擺手讓林虎回車,他淡淡地補充:“你之前攻擊的軍隊屬于趙氏,領軍統帥是我趙氏別宗的趙獲,他現在仍在鮮虞養傷。”

    博野領主吃了一驚,馬上大笑著鞠躬:“那小子可不經打啊!相比元帥的兇悍與頑固,那小子活像只小雞,只會胡喊亂叫、東奔西跑尋逃路……我深度懷疑,這也算趙氏的種?”

    趙武在越駛越遠的戰車上扭頭回答:“你帶來的五乘戰車,我都給你殉葬——大夫之禮也不過十乘,我再給你添上五乘殉葬。”

    博野領主鞠躬:“多謝!”

    十乘戰車殉葬,等同諸侯之禮。趙武通過這點表明,他終于承認了對方的領權,并把對方當作小國君主對待——雖然對方只有五乘兵車。

    日當正午。

    春天,正午的陽光令人暖洋洋的。

    在正午陽光下,博野大地上正在籌備一場殺戮。

    博野領主使用的是戰車,戰車交戰需要很大空間。此時,博野領主已經拿不出戰鼓與罄,他站在戰車上,直著嗓門呼喊士兵擺兵布陣。在他的指揮下,博野農兵緩緩地向大路兩側展開。

    剛剛犁過的農田壟埂很深,行壟的方向正好沖著交戰方向。農兵們踩著田埂進入農田,戰車則駛入田壟,車輪順著壟行排列好,臉上都呈現出決死的覺悟。他們圍攏著戰車形成了一個個戰斗團隊,博野領主聲嘶力竭地整理著隊伍,擺出了“十徹”縱深的攻擊陣型——可憐,他們的戰車只能排出一徹來。

    對陣的是晉國士兵,晉國士兵的素質天下膽寒。博野領主不得不竭力保證攻擊隊列的齊整,面對的可是天下聞名的“好整以暇”啊。

    晉國人出戰比較麻煩,博野領主的陣列排好了,晉國人仍在慢悠悠地進行戰前祈禱,巫師們在陣前跳來跳去,大聲祈求著神靈保佑出戰的士兵,他們的慢動作,讓博野領主等的心焦。

    “有必要這么鄭重嗎?”晉軍陣營里,陽黨也不耐煩了:“你又不愿親自出戰,對面只是300殘卒,一通戰鼓搞定的事情,這么麻煩干嘛?”

    燕由口瞪目呆地看著趙氏家臣桀驁的冒犯,對面趙武卻始終保持波瀾不驚的態度:“要的——你沒聽對方反復強調對領權的尊重,以及對這片土地的保護權。他的意思是說:他對這片土地的保護權,以他的陣亡為終止。那么接下來,這片土地的保護權將移交勝利者。

    于是,這場戰爭變成了‘領土之戰’,我們爭奪的是‘領土’。所以我們越是體現對領權的尊重,越能安穩的接管這片土地,因為我們對領權的尊重,同時也體現我們實施‘保護權’的決心!”

    說話間,晉軍祈禱完畢,戰士們出列了——博野領主一見晉軍出戰的隊伍,郁悶得想哭。

    好吧,你說要給我一個光榮的戰死,為此特地派出等額的士兵來與我交戰,先前還有軍官裝模作樣了清點我們的人數,以保證派出的士兵一個不多,一個也不少……但,你看看,晉人派出的都是什么士卒?三個字:鐵疙瘩。五個字:人形鐵疙瘩。

    出戰的是晉軍重裝步兵。由一百名長戟手,百名刀斧手,以及百余名弓弩手組成,沒有戰車。

    那一百名長戟手全彪形大漢,這些人原先在趙氏蹴鞠隊中,全是攔阻手,專業負責抱人、摔跤,暗地里打黑拳,以攔阻對方球員的推進。這些人下手特別狠,被他們陰的人沒有能再爬起來的。

    那百名刀斧手則是趙氏棒球隊出身,精擅揮棍棒擊,不管是皮球石球,他們都能精準地一棍揮走。這些人平常的體能訓練是繞趙城跑一圈,回去再舉百下杠鈴——趙城現在周長四十里(春秋里),繞城跑一圈相當于三分之一馬拉松。

    至于那百余名弓弩手,弓手都是“天下第二”的潘黨親手訓練,擅長暴雨梨花似的連珠箭。弩手手中拿的是經過趙武狩獵檢驗后,確認合格的燕翅弩——趙武拿的弩弓能射準,那已經不是弩弓了,是“自主追蹤式導彈”。

    當然,以上這些細節,博野領主并不清楚,他只是見到那些武裝到牙齒,面甲放下后,活像一個個猙獰的移動鐵偶的長戟兵,感到又被人耍了,感到自己腦筋確實不夠……當然,這只是他這方面的想法,在趙武看來,自己帶領大部隊浩浩蕩蕩來占領此地,最后,肯派出相等兵員與對方交手,已經是格外厚道了。

    厚道的讓他有點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一個成年壯漢對付幼稚園嬰兒,有啥好描述的?

    接下來的戰斗場面就是這樣,博野領主的郁悶來不及發泄,晉人緩慢地逼近他們的陣線——真是一群鐵疙瘩啊,放箭,傷不著他們,只聽箭雨噼里啪啦落在他們身上,結果那些人繼續前進,仿佛騷擾他們的是一群蒼蠅,微不足道。博野領主迫于無奈,下令戰車順著田壟方向提前沖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