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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一章 明知道無效的努力

    這次,楚國派來的使者也是特意精挑細選的:伯州犁原來是晉人,因為三郤之亂出逃楚國,在鄢陵之戰中,趙武曾帶領騎兵沖擊到楚王車駕前,見到由養由基保護的楚王,他轉而向伯州犁致意,而后鞠躬退卻——當時他手持干戈而退。

    而伍舉是楚國的普通士族,因為國內動亂,不得不出逃國外,曾在宋國居留過一段時間。趙武上任后,四處搜羅各國人才,伍舉也因而得以受聘。趙武曾想把這位伍子胥的爺爺誘拐到晉國,使得伍子胥也誕生在晉國……最好誕生在趙氏,但可惜因為蔡國賢臣聲子的阻撓,使得楚國令尹子木中途重新招引伍舉回國。

    但不管怎么說,伍舉與趙武有一段情份存在,他作為使者,再加上晉人伯州犁,等于雙保險出現,趙武能不接見嗎?

    伯州犁與伍舉顯然對自己受到的接待很滿意,上次派遣的楚國使臣沈向,趙武僅在最初見了一下面,其后,具體事務都由他與自己的軍司馬商談,而這次兩人的到訪引來趙武親自出面,親口與他們談論具體事務……這種接見級別,顯然比沈向高出了許多。

    “我要走了”,趙武開口就是這句話:“秦國已經派遣使者抵達了我們的國都,要求與我們單獨媾和,這次秦國派來商談媾和事宜的使臣,是秦君的弟弟公子緘……當然,我這么說不是嫌楚國的使者級別太低,在我看來,由你們兩個出面,份量已經足夠了。

    敝國國內發生這樣的大事,所以寡君召喚我立刻回國,主持與秦君媾和的事宜——但你們兩個聽到這個消息且慢高興,因為即使我回國去,我們的軍隊也絕不撤退半步,直到我的要求全部得到滿足。

    我所擔心的是,由你們兩個出面洽談的盟約,楚國人能遵守嗎?或者,楚國隨后繼位的國君翻臉不認人,直接把你們兩個拋棄了,以方便自己撕毀這份盟約……你們兩個都不是外人,我再說一句大實話:在我心中,實在是把楚國看成我晉國的提款機,我巴不得楚君撕毀條約,以便隨時再來楚國提取現款。”

    伯州犁看了一眼伍舉,猶豫了一下,一咬牙,顯然下定了決心,回復說:“我妻子已經把我的孩子送到了吳國……說實話,我在楚國已經別無牽掛,這次能夠達成條約,是希望回報楚國多年以來收容我的恩情,即使我因此被犧牲掉,我也無怨無悔。”

    伯州犁這句話,其實是在隱晦的告訴趙武:別相信楚國人的話,這份條約即使簽訂了,楚國人也會隨時撕毀;而我本人早已經有了這種覺悟,所以我不怕挑起這份沉重的擔子。

    趙武還不知道,其后,伯州犁的兒子在吳國隱姓埋名,但他的孫子卻在歷史上留下了濃重的一筆,他的孫子名叫伯嚭,是眾所周知的一個大奸臣,他貪圖越國財產,陷害伍子胥,導致伍子胥悲憤自殺,而吳國自毀長城被滅之后,伯嚭本人也讓勾踐給殺掉,落了個可恥的下場!

    一旁的伍舉顯然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秘辛,他瞪大眼睛望向伯州犁,只見后者坦然的沖他點點頭,于是,這位伍子胥的爺爺緊緊地抿了抿嘴,用這個動作告訴伯州犁:他絕不會向楚國泄露這個秘密……

    伯州犁后來果然被殺——即使是真實的歷史上,楚國人也因跟趙武的弭兵之會而深感失望,覺得沒能爬到晉國的頭上占一會上風,全是因為伯州犁這位原先的晉人,在書寫盟約的時候偏袒了自己的祖國,所以要找茬子殺了他,以平息楚國貴族的憤怒,挽回楚國的面子……

    真實的歷史上,伍舉協同伯州犁參與弭兵之會,事后當然也成了楚國貴族的排擠對象,他的后人不得不追隨伯州犁的腳步,前往吳國投奔伯州犁的孫子伯嚭……

    眼見這兩個人的孫子,曾是親密的戰友,也是生死仇敵,但這一刻,兩人的命運因為與晉國媾和的事宜,而緊密的連在一起。他們兩個家族不得不唇齒相依,所以伍舉不能向外透露伯州犁的秘密,更何況他從伯州犁的話中,已經聽出了楚國國君心中的秘密——楚康王確實只想讓晉軍退兵,以挽回自己的面子,他只想如此。

    為達到這個目的,楚康王愿意答應晉人的一切條件,因為他事后壓根沒打算遵守這些條約,所以條約內容是什么,他無所謂了。

    趙武仰天一笑,細聲細氣、但霸氣十足的說:“其實,我們并不在意你們的國君說了什么,我們在意的是他做了什么——做為他的敵人,我們其實挺喜歡他的言而無信的。”

    伯州犁與伍舉很愕然,趙武繼續微笑著說:“上一次楚國使臣沈向來的時候,告別的時候他很憤恨的說:曾經問鼎天下的楚國,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不知道楚國的先王知道后世子孫如此不爭氣,該怎么在墳墓中哭泣?

    他說得對!確實是楚國后世子孫不爭氣。……你們知道強者恒強的道理嗎?這個道理說的是:強者剝奪一切;強者占有一切;強者不停的靠吸取弱者的血肉發展壯大下去;所以強者根本不可能被打倒。它只會被削弱,被各種自身的原因而削弱——所有的強者都是這樣衰落下去的!”

    讓“馬太效應”見鬼去吧,趙武在春秋時代說出了“強者恒強”的真理,今后“馬太效應”應該被稱為“趙武效應”。

    “細觀楚國的發展史,很是令人深思。當它崛起的時候,每個人為崛起付出的努力,都可以得到承認;每個人的付出,都能得到報酬,這就是楚國崛起的原因。但后來,楚國失去了‘公正’與‘公平’的社會環境,所以,蔡國的賢人聲子才說:楚國開始‘階層板結’。

    如今的楚國沒有公正與公平,庶民的努力必須得到貴族的認可,當貴族認為這努力一錢不值時,那些努力的人就得不到絲毫報酬——為了維護自己階層所享受的特殊利益,楚國貴人們當然要否定‘別人’的努力成果。

    于是,沒有了公正與公平環境的楚國,貴族們只想著保證自己的既得利益,而庶民百姓則覺得自己無論如何努力,都得不到承認,于是他們放棄了努力,‘尊重現實’的生活下去;于是,楚國開始衰落;于是,其它的強國,其它處于楚國視線之外的小強國(比如吳越),開始悄悄發展,當它們強大的足以和楚國抗衡的時候,楚國的利益集團們為了保證自己在國內獲得的利益,他們寧愿對外步步退讓。

    于是,一個更強大的存在崛起了——遵循強者剝奪一切的基礎法則。楚國庶民的一切利益,就要被那些后起的強國吸納,而為了維持貴人們在國中的利益,他們會更加深重的剝奪庶民的努力,努力去討好后起強國,以便維持自己的特殊利益,直到楚國滅國那一刻。

    這是人世間基本的規律。失去公平公正環境的楚國,即使所有的楚國人都知道這一點,他們也無可奈何,只能看著自己的國家一天天的被新起強國剝奪一切、占有一切,然后衰落下去。”

    趙武深吸一口氣,輕聲說:“楚國的衰落不能怪別人,全是它自己折騰的。所以這次媾和,我并不擔心一個衰落的楚國不肯承認條約。因為,在那種情況下,明知道自己逐漸走向衰落,卻依舊連基本的信譽都要拋棄,那么楚國必將會更加衰落。

    這次媾和條 次媾和條約是如此書寫的,下次,面對一個更衰敗的楚國,我們的條約必將更苛刻,所以我期望楚國能不遵守眼下這份條約,而且我相信:楚國確實會不遵守這份條約——為此,我已經將下一份條約準備好了!”

    說罷,趙武隨意的擺擺手,細聲細氣的說:“我們這次媾和,都是在做表面工作,都是做給列國諸侯看的,是做給歷史看的,雖然明知道條約不會遵守,但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請讓我們各自履行自己的職責,為天下做個榜樣吧。”

    伯州犁悚然面色,他整一整衣冠,將腰間的玉佩清理了一下,隆重的以大禮拜謝趙武:“執政如此鄭重其事的交代,我伯州犁怎敢不遵守您的命令,謹慎的對待這次媾和談判。”

    直起腰來,在伍舉的目瞪口呆中,伯州犁用一個晉國人的身份,不見外的感慨:“我真羨慕趙氏能夠擁有程罌與公孫杵臼這兩個家臣,我也真羨慕能夠重用程罌與公孫杵臼的趙莊主(指趙武的父親趙朔)。我聽說武子曾經夸耀伯樂,說: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看來,趙莊主就是伯樂啊,他于貧寒之中簡拔程罌與公孫杵臼,才埋下了趙氏重新崛起的種子。”

    慨嘆良久,頻頻嘆息之后,曾經是晉國著名賢人的伯州犁悠然神往:“程罌與公孫杵臼,該是什么樣的才能啊,一個慷慨赴死,引開周圍仇視的目光;一個忍辱負重,教導趙氏繼承人多年,枉費我在晉國享有賢人的名聲多年,但面對程罌與公孫杵臼的往事,簡直的羞愧抬不起頭來。”

    不只伯州犁在程罌與公孫杵臼面前抬不起頭來,其后兩千五百年歷史中,整個中華民族在這兩位忠義之人面前都抬不起頭來,這兩個人簡直像一座豐碑,讓后人無法超越,無法仰視。

    伍舉在一旁驚嘆良久,也感慨說:“公平、公正!程罌是怎么想到了這一點?精辟啊。沒有了‘公平公正’存在的世界,誰還有奮斗努力的心思?我當初不是為了追求一個公正的待遇,要求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曾經想離國而去,但現在我雖然回來了,可我得到了公正的待遇了嗎?”

    伯州犁與伍舉驚嘆不已。他們確實應該驚嘆,趙武說的這番話不是他自己的智慧,是整個西方歷史學家數百年的集體努力。在“馬太效應”提出之后,整個西方歷史學家都在思考歷史上的強國是如何衰落下去的,他們明明占有了弱者一切的利益,但他們卻依舊被其它人取代……

    歷史學家最終得出了結論:當社會失去了公平,以至于各階層可是板結,當官的永遠是“官二代”,發財的永遠是“富二代”,社會資源都被瓜分、劃分好勢力范圍禁止庶民進入,于是“窮二代”只能繼續做“窮三代”,庶民的努力無法獲得相應的回報,如此,國中人才開始用腳投票——“楚才晉用”,強者,理所當然衰落下去了。

    而所謂公平的機會,大約說的是“契約精神”,說的更直白一點,就是:按勞付酬——每個人付出了相應的勞動,就應該得到報酬,而不是“說你能行,你就能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不服不行!”

    楚國的狀況就是后者。面對趙武掀起的社會改革浪潮,楚國在生存競爭中逐漸落后了。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晉國會越發的強大,楚國將繼續衰落,但直到它滅亡的那一刻,楚國依然要強烈的維護統治階層的利益,所以屈原才會得到歷史上的不公正待遇——逃亡到吳國的伍子胥曾尖銳指出:“楚執政眾而乖”,意思是楚國執政更換的很快,每次換一個新執政,都選擇無賴坐那個位子。

    趙武說這番話時雖然細聲細語,但神態當中卻帶著不可一世的驕傲,他確實值得驕傲,當他說這話的時候,中原大地只剩下一個“王”了——楚國愿意媾和的基礎是滿足趙武的首要條件:楚王去王號。

    接下來進行的談判是楚國這位封君的大臣,與伯主國大臣之間的事——即:卿與卿之間的會談。趙武作為伯主國“冢宰(意為管家,當時稱為執政)”出場,則楚國必須排出自己的令尹,才符合標準。

    楚國前任執政是子木,子木不幸陣亡后,歷史脫開了原先的軌跡,公子圍(子圍)成了新任的令尹——此時,子圍頭上還有另一個官銜:楚國大司馬(三軍統帥、國防部長)。但他這時拒絕出面,那么趙武不得不退下來,讓符合級別待遇的其他人跟伯州犁、伍舉商談條約細則。

    列國統帥在金頂亭上討論一番之后,都認為對于楚國下一任國君來說,公子圍是最兇猛的毒藥,現在公子圍政權與軍權一把抓,今后楚國想不動亂都很難。

    基于這種覺悟,聯軍統帥對協議能否達成顯得很不熱心,他們個個歸心似箭,準備等到晉國的援軍到了之后,開始逐批開拔……在大家的殷殷期望當中,張趯與祈午走馬上任,兩人倒是不慌不忙,嚴格的履行自己的職責,很認真的洽談著盟約中的每一個措詞。

    此時,歷史已經嚴重的脫離了原先的軌跡,原來歷史當中晉楚第二次“弭兵之盟”已經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趙武的“城下之盟”。而這份“城下之盟”是祈午與張趯通過艱難的談判爭取來的。

    趙武本來期望一份“入盟”,但他也知道入盟殺傷力太大,浪漫多情的楚國人在國家滅亡之后,還發出了“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吶喊。面對這個不屈的民族,趙武還是稍稍做出了讓步,他一路叫嚷著要得到一份“入盟”,最終得到一份“城下之盟”,他已經很滿意了……怎么也得給楚國人留點面子,是吧。

    張趯與祈午談判的很艱苦,楚國方面,明知道將來被犧牲的伯州犁與伍舉態度嚴謹,幾乎是寸步不讓,條約上每一個詞句的字眼他們都要爭論,結果,條約的草案也大大脫離了原來的史實。

    這份條約充滿了趙武式的風格,在春秋人看來,它簡直是一首饒舌歌曲,喋喋不休的將每一個字眼都陳列上去,以圖堵塞所有的漏洞。中華民族的文字也因為這份條約而向前邁了一大步——一百年后的孔夫子時代,中國總共有一千三百個字,這份條約上卻出現了很多新詞,使得詞匯量突破了兩千大關。

    這年,春耕開始的時候,范鞅帶著軍隊姍姍來遲,他抵達郢都城下的時候,張趯與祈午正在愁眉苦臉的送別伯州犁與伍舉出營,兩人苦惱的笑著,憂慮的說:“明知道是一份不會遵守的條約,這兩人那么死心眼做什么?”

    范鞅聽了這句感慨,笑嘻嘻的插嘴:“你們兩個人也是死心眼,明知道條約不會被遵守,還那么認真干什么?”

    張趯看見范鞅入營,熟絡的開著玩笑:“上次你父親、先元帥范匄主持與鄭國的盟約,那份盟約也是‘城下之盟’,當初定盟約的時候,大家也知道那份盟約不會被遵守,所以留下了一個‘戲盟’的稱呼。這次我們也在做同樣的工作,但先元帥范匄并不因為‘戲盟’而松懈了自己的職責,有他做榜樣在前,我們怎敢因為自己的疏忽,而給列國留下笑柄。”

    張趯這是順嘴夸獎范鞅的父親,范鞅聽了格外親切,國內人都說他父親貪婪,簡直到了毫無原則的地步,難得有一個人夸獎父親做事認真,范鞅上前拉著張趯的手,親切的說:“我南下的時候去見了智盈,如今那片項、養、頓三縣之地被人稱為‘新智’,你們二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