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芳連連搖手。“我豈敢與管大相士論天道。我只是兌現承諾,向管大相士講述我在天道上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心得罷了。”
他笑了笑。“在宮里這么多年,我有的是時間仰頭看天,尤其是先帝駕崩之后。”
他仰起頭,看了一會兒天,幽幽一聲嘆息。
“我能感覺到先帝在天上看著我們,所以不敢有絲毫懈怠。”
王廣、鐘會原本聽到曹芳換了自稱,覺得氣氛輕松了些,突然聽到這句話,頓時覺得后脖頸發涼,下意識地也抬頭看了一下漫天云霞。
雖然他們沒看到先帝的在天之靈,卻不敢大意。
敬天法祖,天和祖一體,天子的天,指的就是頭頂這一片天。
誰知道天子是不是真的能感覺到什么。
當初在高平陵,鐘會可是親眼看到漫天霧氣如華蓋,又下墜如先帝垂發,極大的震懾了司馬師的心志,以至于一向精明的司馬師放棄了強攻,親自上山拜見天子,失手被擒。
如果不是司馬師利令智昏,只能說是天意。
聽到一旁無人應答,甚至連呼吸的聲音都被刻意抑制了,曹芳心中暗笑,收回了目光。
“天道玄遠難知,我更注重眼前的人事。”
王廣松了一口氣,拱手附和。“陛下所言甚是。”
鐘會正準備說話,管輅從外面走了進來。
他洗了澡,換了衣服,可能還睡了一覺,此刻精神煥發,連那張丑臉都順眼了許多,眼睛更是目光炯炯,光彩照人,仿佛一眼能看透人心。
曹芳請管輅入座,宣布開席。
喝著酒,說著閑話,又問了些管輅在濡須吳軍大營里的見聞,天色便漸漸黑了下來。
管輅按捺不住,問起了曹芳對天道的理解。
曹芳說道:“說天道之前,我想先問管君一個問題。”他又轉向王廣、鐘會。“當然,你們二位也可以作答。”
“請陛下垂詢。”三人齊聲答應。
“你們都是通曉五經,學問淵博之人,也是研究易經的行家。在你們看來,天道是否已經被易經說透了?簡單的說,易經是否真的無所不包,題無剩義,后人只要做做注解即可。”
三人互相看了看,不約而同的說道:“自然。”
曹芳笑了。“那你們都相信天圓地方吧?”
三人再次互相看看,有些遲疑。
片刻之后,管輅拱手說道:“臣冒昧,敢告陛下,天圓地方雖是公論,但學者卻有不同意見。臣所聞者,便有蓋天、渾天、宣夜三種,各有其理。蓋天說地方,渾天、宣夜則說地圓。”
“易經中沒有答案嗎?”
管輅搖搖頭。“易經中并無明文論及,所謂天圓地方,都是后人推衍八卦所得。”
“這么說,易道也不是無所不包?”
管輅頓時急紅了臉,奮臂而起,便欲與曹芳爭辯。
曹芳微微一笑,及時抬手,示意管輅不用著急。
“我之前就說過,我學問淺薄,不敢與管君論道。我只是提出一點孔見,供管君參考。”
管輅一肚子話憋在胸口,卻無法吐出來,難受之極。可是天子面前,他又敢太放肆,只得按著性子,拱手說道:“請陛下垂示。”
“管君從青州而來,一路到濡須,可曾注意過接近地面的星空有什么變化?”
“當然。”管輅自信滿滿。
雖然旅途辛苦,但他從小就好觀星,只要有可能,他每晚都要觀星的。
這一路南行,他的確發現了一些變化。
隨著他不斷南行,接近地平線的南方夜空會不斷的出現一些之前沒看過的星辰,而北方星空則會消失一些。
這個現象已經困擾了他一段時間。
聯想到天子剛剛提及天圓地方,他立刻意識到一個問題,隨即神情一變。
用天圓地方來解釋這個現象比較難,可是用渾天說、宣夜說卻可以迎刃而解。
也就說,大地是圓的,可能更合理。
但易經中找不到支持這個說法的內容。
為了解決這個矛盾,他只有一個解決辦法,要么承認易經并非無所不包,要么承認他學術淺薄,理解不透,所以解釋不了這個現象。
他解釋不了,不代表別人解釋不了。
所以,易經還是對的。
可是他從小鉆研易經,甚至達到了癡迷的地步,這么多年來,與人辯論無數,從來沒有敗過。突然讓他承認學問有限,他實在接受不了。
見管輅發愣,鐘會、王廣也好奇起來,追問管輅的發現。
管輅將自己的發現講了一遍,然后鐘會、王廣也沉默了。
就算他們能將易經倒背也不管用,解釋不了眼前的現象,就只能承認易經并非像他們所說的無所不包,或者他們對易經的理解還不夠。
鐘會嘆了一口氣。“可惜王弼不幸早夭,否則他也許能回答這個問題。談玄論道者雖多,天賦如王弼者卻不多見。”
曹芳笑道:“能讓士季伏首,倒也難得。”
王廣突然說道:“臣以為,或許還有一個人可以解答此問,至少可以共參詳。”
“誰?”鐘會不解的問道。
“沛國嵇康。”
鐘會的眉間閃過一絲不快,隨即反駁道:“嵇康雖然有才,在易學上的造詣未必能超過管君。”
王廣也覺得此言不妥,訕訕地笑了兩聲,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管輅也很自信。“輅雖孤陋寡聞,卻也曾與王弼、嵇康論易,自問他們的易學不會超過我。敢問陛下,你是贊成渾天說或宣夜說?”
曹芳避而不答。“我對這三種學說都沒有深入研究,不敢輕言。但是我有一個想法,萬事必有其理,如有不協,必然是有我們尚未明白的原因。所以……”
他用手指在案上敲了敲,吸引管輅三人看過來。
“我的看法是,有問題并非是壞事,反倒可能是個機會。花些人力、物力以及精力去研究,一旦有所發現,或許就能真正的大道更近一步,總比空談要好。就是中國一樣,原本只是指三河,如今已經擴展到整個中原,將來也許可以包括更廣的疆域。我們對道的認識也是如此,總有一個由小到大,由淺到深的過程。”
管輅眉頭緊鎖。“這就是陛下對天道的理解?”
“是,也不是。”
“敢問不是之處。”
曹芳嘴角浮起一絲淺笑。“我的理解可能和你們的理解不太一樣,可能有點離經叛道,我不知道你們能不能接受。有不同意見,當然可以討論,但是為論而論就沒必要了。如果你們堅持天圓地方,堅持易道無所不包,其他的都是邪說,就不必浪費口舌了。”
鐘會、王廣互相看看,還沒說話,管輅拱手道:“臣冒昧,愿聞陛下高見。”
“你們還想聽嗎?”曹芳轉頭看向鐘會、王廣。
鐘會、王廣后悔莫及。
早知道是這樣,就不該多嘴,請求旁聽。
天子要離經叛道,他們身為大臣,是該諫阻還是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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