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南,春臺。
鐘毓雙手攏在袖中,沿臺緩緩而行,眼神淡然中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憂郁。
兩個童子站在臺下,屏住呼吸,生怕驚動了鐘毓的思緒,挨一頓訓斥。
他們知道鐘毓最近心情不佳,今天則格外不好。
原因都是來自于洛陽的一封書信。
突然,一個童子“咦”了一聲,抬頭看向遠處。
新綠煙籠的官道上,一輛馬車正疾馳而來,數十名健奴夾侍左右,卷起滾滾煙塵。
臺上的鐘毓也收起了愁容,恢復了一慣的從容不迫。
一會兒功夫,馬車來到臺下。有健奴走到車后,擺好踏步,打開車門。
荀顗下了車,張開雙臂,伸了個懶腰,環顧四周,目光最后落在臺上的鐘毓臉上,嘴角挑起一抹微笑,甩了甩袖子,舉步登臺。
鐘毓在臺邊等候,與荀顗見禮。
“景倩這一年游歷大河南北,眼界大開吧?”
荀顗拱手還禮,微微一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誠不我欺。這次遠至幽州,登燕山,觀滄海,聽秦皇、漢武故事,著實是長了不少見識。”
“可喜可賀。”鐘毓笑道:“景倩觀天下形勢,欲以令尊為榜樣,助天子征伐嗎?”
荀顗眉頭微皺,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
他的父親荀彧的確是運籌帷幄的王佐之才,也曾協助武皇帝曹操平定天下,但他為的是漢室,而不是魏朝。荀彧至少都是漢臣,他們兄弟雖然做了魏臣,卻還是以荀彧的氣節自詡。
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鐘毓此刻說這樣的話,未免不夠莊重。
“稚叔,你約我來此,就是為了說這些?”
鐘毓擺擺手,哈哈一笑。“景倩,不要想多了,我可沒有對令尊不敬的意思。只是他為漢臣,并不影響你為魏臣嘛。如今天子親政,勵志圖強,招攬天下英才。你兄弟雖多,但不是英年早逝,就是志不在朝堂,能像令尊一樣建功立業的也就是你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荀顗的神情舒緩了一些。
他覺得鐘毓的說法有些道理,他也正是這么想,才中斷了游歷之旅,準備趕回京師。
在此之前,他已經做過官,但只是循例而已。曹爽被免,他也賦閑,就借此機會到冀州、幽州轉了一圈,想看看北疆形勢,然后再向天子進言。
他兄弟子侄雖多,但能像他一樣繼承荀彧政治才能的卻不多。在幾個兄長先后早逝后,家族的重任不期然的已經落在了他的肩上。
“借稚叔吉言,我也正有此意。”
“不過你要小心我家那個婢生子。”鐘毓話鋒一轉。“他如今圣眷正隆,看到你出現在天子身邊,未必就會高興。”
荀顗不以為然,甚至有些不屑。
他和鐘會有學術之爭,但沒有個人恩怨。他也不覺得鐘會會嫉妒他,天子身邊人才眾多,鐘會不會因為他一個人而有危機感。
在他看來,這是鐘毓身為嫡子,刻意打壓庶弟,不合儒家兄友弟恭之義。
見荀顗不當回事,鐘毓嘆了一口氣。“我剛收消息,廷尉卿賈充改任豫州刺史了。”
荀顗一驚。“這么說,高平陵案告一段落了?”
鐘毓苦笑。“算是吧,但賈充改任豫州刺史可不是兔死狗烹,而是要去抓潁川的狡兔。”他伸手指了指荀顗,又指了指自己。“我家那個婢生子為了自保,已經提出分家,要自立門戶。”
荀顗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他知道鐘會是什么樣的人,因為其母張夫人的事,與鐘毓一向不睦。如今既得圣眷,前程無憂,為了不受牽連,主動要求分家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只是這么一來,天子清理潁川世家的決心不可動搖,作為潁川世家的代表,荀氏更是在劫難逃。
這就有點麻煩了。
在這種情況下,他就算想報效朝廷,也不能太著急,以免被人誤會。
“景倩,天子親征太原,正是用人之際。為家族計,你還是盡快趕去太原吧。如果能得天子賞識,立下功勛,天子或許能多少留些體面。賈充可不是什么仁善之輩,他到了豫州,你我都無法全身而退。”
荀顗不置可否,轉而說起了另一個問題。
“我聽說石苞改任揚州刺史了?”
“這是一個月前的事了,你才知道?”鐘毓嘴角帶著一絲無奈。
他知道石苞是什么樣的人,也清楚當初司馬師為什么用石苞。本以為司馬師父子政變失敗,人已經死了,石苞這樣的小人會被罷職治罪。萬萬沒想到,石苞居然得到了天子的重用,從徐州調往揚州。
揚州大半是吳國疆域,將來平吳,揚州刺史肯定是大將之一。
天子這是對石苞寄予了厚望。
這讓他對朝廷失望之余,更加不安。
天子的一舉一動,都像極了武皇帝曹操。
世家的好日子到頭了。
如果不能團結起來,像鐘會那樣的人會越來越多,世家會被天子各個擊破。
他很想振臂一呼,卻不知道具體如何做。
他入仕以來,做的都是清貴官,與群僚接觸也不多,更沒謀劃過這種與朝廷對抗的大事。
想來想去,他決定挑荀顗出頭。
荀顗有能力,也有這個動機。
如果荀顗不抗爭,潁川荀氏就會面臨滅頂之災。荀霬的遭遇已經說明,隨著時間的流逝,血脈漸疏,朝廷已經不再顧及他們之間的婚姻關系,要將潁川荀氏當作典型來整治了。
于公于私,荀顗都不能作壁上觀。
“天子用人,還真是不挑啊。”荀顗一聲嘆息。“看來司馬太傅臨終前的一個月,真是傾囊相授。”
鐘毓啞然失笑,隨即又化為苦笑。
說實話,他不是太明白司馬懿的用意所在。
從天子在合肥征戰時的表現來看,荀顗的說法沒錯,天子用兵的習慣有非常明顯的司馬懿的影子。若非如此,他未必能打贏這一戰。
可是司馬懿為什么要這么做?只是想保住家族,還是真的后悔了,覺得愧對先帝,想將功贖罪?
“景倩,這因為如此,你才要盡快入朝。如果天子身邊都是些奸佞之人,沒有像你這樣的君子相輔,大魏的國祚焉能長久。”
荀顗瞥了鐘毓一眼,欲言又止。
在那一瞬間,他有些鄙視鐘毓。
平時高談闊論,誰都不放在眼里。真有麻煩了,他只會攛掇別人出面,自己卻只能躲在這里自怨自艾。
怪不得天子一直沒有對他有所動作。
這樣的人,就是個廢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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