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高天之上 > 第39章 并非只有一名觀星者
    “您說的是。”

    對于老者,羅蘭還是很尊敬的,尤其是老法爾雖然名聲不響,但評價都很好。

    真的實際工作后,年輕人才明白,能不招人恨不招人嫉,甚至沒出名就把事情辦好辦踏實的人,那才是真正厲害有能力的人。

    俗話說得好,當家三年半,狗都會嫌棄,辦事管人還指望沒人恨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老法爾卻能在保證收上稅金的同時,還能讓不少人心甘情愿地滿意。

    羅蘭對其中的門道很是欽佩,據說老法爾甚至會為那些貧困戶出意見給辦法,幫助他們走出難關,但具體是怎么做的,對于他這位年輕人來說就是未知領域了。

    想到這里,羅蘭突然起了興趣——既然老法爾平時辦事就能讓所有人滿意,那他這樣的老稅官會怎么回答試卷上的問題呢?

    他詢問,而老人笑呵呵地放下煙斗。

    “肯定是不收。”

    老人金色的瞳孔因為年老而黯淡,呈現出暗金色,他平靜地回答羅蘭:“雖然可能有點揣摩領主大人的意思,但是既然出了這種題目,那就是為了找出會回答‘不收’的人的。”

    “而且,窮人沒錢,那是真的沒錢,除了一條命,你還能指望他們能有什么東西可以交稅?”

    “但領民的生命,也是領主某種意義上的財產……你這種年輕人可能不太能理解,但這就是事實——你我都是領主的財產。”

    老法爾把熄滅的煙斗重新點火,他抽了一口,緩緩道:“所以把人逼死,是只有最蠢的稅官才會做的事情,領主老爺可沒允許他們那么做。”

    “僅僅是因為糧災而沒錢,還有勞動能力的領民,一時間還不起錢,那就讓他們別還。如果可以,帶他作點其他的工作,比如說搬搬貨,挖點水渠,最近城里不是在修路嗎?讓他們挖點沙子瀝青鋪底一樣是活,工作這么多,總是有機會的。”

    “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讓人傻愣著不干活,那就永遠窮了。”

    羅蘭聽的一愣一愣的,這位年輕的機械工程師倒吸一口涼氣:“但是,這樣不太合規矩吧?畢竟他們的確沒交稅,而稅官的工作就是收稅,這些事情真的是稅官該做的嗎……”

    “假如是之前,的確如此,但不要忘記,現在這屆考試的名字叫做‘公務員’。”

    老法爾搖搖頭,他吸了口煙斗,吐出了一個正圓形的煙圈:“新的領主,新的規矩,你們這些年輕人怎么還沒我腦袋靈通?名字都改了,就要忘記以前那套。”

    “不要忘記我們工作真正的本質——為領主服務。領主的目的是什么?這個主題思想要搞清楚,只要符合這個思想,哪怕是不合規矩的事情,領主老爺也會覺得你會辦事。”

    老法爾總結到:“而咱們這位年輕的新領主,一看上去就是有錢,要辦大事的——他在乎那么點稅金嗎?他在意的是規矩,在意的是人們有沒有幫他的事業添磚加瓦。”

    “只要大方向正確,其他的都是細枝末節。”

    老法爾說的,羅蘭聽明白了,所以他才感到驚訝。

    這話,可不像是一個區區霞輝領老稅官能說出來的話——這么深入淺出,這么清晰易懂的教導,你說他是哪個學院的導師,羅蘭都會信!

    而且……

    “您為什么會和我說這些?”年輕人有些不解地問道。

    吧嗒了一口煙,老法爾奇怪地看了眼羅蘭:“你不是落星丘陵那邊的高材生嗎?摩達和我們聊天的時候吹了好幾年了,恰好領主宣布了,未來領地要建設全新的‘工業煉金區’,你這種專業人士回來,領主肯定重用你。”

    “更何況我和你父親共事多少年了,你是不是都忘記你小時候我抱過你,你還尿了我一衣領的事……”

    羅蘭大慚,他萬萬沒想到最經典的‘小時候抱過你,你還尿在我身上’事件居然出現在自己身上——而且他居然完全忘記了!

    不過他的確不是會記得這種小事的人。

    “咱們以后是最有可能是同事的人,和同事提前打好關系又不算什么。”

    話畢,老法爾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寫了點什么東西,而羅蘭也不太想這么早回家,所以便厚著臉皮追問道:“那法爾大伯,您當稅官之前是做什么的……感覺……”

    “這個啊。”

    沒等羅蘭支支吾吾地把話說完,老人就知道他要問什么了——有不少人都問過這件事,所以他也不奇怪。

    抬起頭,這位頭發都已灰白的老者看向天花板,暗金色的眸子凝視著天花板之上的某些東西。

    法爾道:“我以前家里是觀星者,從小就學著看星星……然后星星不都沒了嗎?支持觀星術的貴族也不投錢了,只能回老家憑借學識當個稅官。”

    說到這里,老人笑著看向羅蘭,他的語氣帶著感慨:“說實話,就和你現在差不多。”

    “不過我那個時候更困難一點,因為觀星術真的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而你的機械工程肯定會得到領主重用。”

    ——居然是觀星者!

    羅蘭微微一驚,他沒想到居然能聽見這么古老的職業。

    說是古老,其實也就過去幾十年,但因為這幾十年一點消息都沒有,所以反而就像是過去幾百年那樣漫長。

    因為羅蘭的老師是矮人,所以知道這方面的情況。

    矮人當初也是對觀星非常熱衷的種族,甚至他們的‘尋天圣域’當初還有另一個名字,就叫做‘極星天頂’,是一個建立在號稱泰拉之脊的烏什塔拉夫山脈上的前紀元文明巨構。

    其實,在百年前,泰拉諸國對觀星還是頗有興趣的,那個時候的帝國和學識之都都有大批觀星者,但是隨著星辰逐一熄滅,他們的傳承也逐漸式微,甚至在前些年,有大批觀星者因為絕望而集體自殺的消息。

    對于普通人來說,不過是感慨一聲‘真是傻啊’的午后笑談,而羅蘭感觸更深一點……尤其是他的父親摩達如今也是近乎于心死的狀態。

    想到這里,他的心情也有點低沉,在對老法爾行了一個深深地后輩禮后,他便告辭離開。

    而老人也看著羅蘭離去的背影,微微點頭,也起身離開。

    他赫然是專門為了和羅蘭說這些話才在這里等待。

    晚上,霞輝領領主府。

    伊恩正帶著自己的班子在這里親自批改試卷,而伊恩也順便讓青潮斯科特與亞德伯特等人也做了一下試卷。

    伊恩的雙眸中閃動著種種數據,銀色芯片讓他可以將所有考試者的名字,年齡,長相,乃至于過往經歷和家庭信息全部都記的一清二楚,他就是憑借這些‘信息’來對照試卷的回答,勾勒出每一個考試者從外表到內心的形象。

    “羅蘭·西爾根,摩達·西爾根之子,二十八歲,未婚,家族世代為萊安家族的管事,十二年前離家出走,前往落星丘陵的矮人聚集區求學,并在五年后二十一歲時得到機械煉金術士的文憑,之后一直都在落星丘陵進修,最近因為萊安領事件回到故鄉。”

    “家里面,父親摩達·西爾根還在,但還處于重病狀態,母親已經去世,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前些日子都已經去了瑙曼城開了家小店,看上去是不打算回霞輝領。”

    “至于成績……”伊恩低聲說到,斯科特從一旁拿起一章標紅的試卷:“數學和統計表格滿分。”

    “綜合知識38分,農礦業滿分。”

    “政治傾向判斷……大人,這個您親自看看。”

    伊恩將試卷拿過來,他看著羅蘭的回答不禁笑了起來:“這個人還挺有意思,說的都是大實話——而且還真讓他猜對了,我也認為瑙曼城方面漠然的態度就是為了逼反山民,提前引爆問題……巴敦侯爵本質上還是很冷血的一個人,他才不關心這些山民是死是活,他只是要解決掉南嶺方面的叛亂因素。”

    “至于飛焰地和帝國的關系,也差不多就是這樣,兩個大國怎么可能有永久的仇恨?雙方的關系恐怕還沒索林大公和帝國的關系差,只要第五能級不出手,雙方的戰爭最多也就是‘全面常規戰爭’,不至于發展到毀天滅地的地步。”

    說到這里,伊恩嘆了口氣:“不成第五能級,終究都是棋子。 是棋子。哪怕是第四能級,也不過是有點自主行動能力的棋子,終究影響不了整個世界的秩序啊。”

    他定了定神,繼續看羅蘭的試卷,然后挑起眉頭:“有意思,這人還拍我馬屁,性格還挺活躍的嘛——不過他分析的都對,我覺得可以打個滿分。”

    沒人覺得羅蘭是因為拍伊恩馬匹才能得滿分,他們也能聽得出來,羅蘭對局勢的分析的確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即便是運氣,這個運氣也值得一個滿分。

    而最后,第五部分的‘個人道德傾向’,這個困擾了羅蘭許久的部分,伊恩只是掃了一眼。

    “嗯,心中還有點善意,沒那么冷冰冰的。”

    他點了點頭,然后將這個試卷遞給斯科特:“標記一下,這個人可以用,過幾天叫到領主府來,我面試他一下煉金術,假如合格,咱們的煉金工業園區就有主管了。”

    “會不會是間諜啊?突然從星落丘陵那邊跑過來,怎么看都覺得不對勁。”

    青潮吐槽道,他不像是伊恩認識摩達管事,不知道摩達管事病重到都快死了。

    劍士此刻可不是在改試卷,而是在寫試卷——斯科特和亞德伯特早就寫完了,前者幾乎滿分,無論是政治還是個人傾向都和伊恩一致。

    畢竟雙方一起在哈里森港呆了六七年,該同化的早就同化了。

    “感覺這次有些題目應該是瑙曼城那邊的公務員考試試卷。”

    這是斯科特的評價,而事實的確如此,伊恩點頭道:“還有一些是巴敦侯爵親自寫的——那些題目可真的有特色。

    而亞德伯特除卻政治方面天真了一點,居然能說出‘瑙曼城方面大概是沒那么多預算吧’‘飛焰地極其可惡,是這個世界上最邪惡的國家!’還有‘霞輝領都聽伊恩的’這些話外,其他方面都也是滿分。

    至于青潮……

    等到青潮磕磕絆絆寫完卷子后,伊恩拿起來看。

    ——伊恩,憤怒了!

    “……數學統計31分,還行,對你來說甚至可以說相當不錯。雜學只有25分,算你努力過吧,反正你也用不上,而且從零開始,能及格就不錯了……”

    白發少年站在青潮的身后,明明劍士的身材更加高大,而伊恩的語氣也非常柔和,但劍士卻感覺寒芒在背,名為恐懼的感覺爬上脊梁:“但這個政治傾向是怎么回事?”

    “什么叫做瑙曼城刻意報復山民兩百年前的叛亂?你歷史怎么學的?兩百年前是帝國入侵南嶺,你要說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小騷亂還差不多!而且這個政治觀幼稚到可以和故影比了!”(亞德伯特在一旁偏過頭)

    “帝國和飛焰地都不是什么好東西,狗咬狗罷了……你真的知道你在寫什么嗎?”

    “我是鯨歌崖人啊老大!”青潮打了個激靈,他叫屈道:“我們那邊都這么說的!”

    伊恩瞪了青潮一眼:“那現在記住,你是帝國人!”

    “明白了!”青潮了然點頭:“只有飛焰地是狗東西!”

    “你……唉。算了,也夠用了。”

    伊恩嘆了口氣:“最后,霞輝領的發展方向絕對不是重軍主義!我們想要保護領地靠軍隊是沒用的,擁兵自重和養寇自重不是我們的發展方向!”

    “明白了!”青潮回答的很精神。

    但是后面的成績更加糟糕了——農礦業方面只有10分,徹底的不及格,而個人道德傾向……也不能說青潮不是好人,但他直接大剌剌地寫上‘免債’和‘免稅’這種話,顯然就是把自己的家庭情況帶入進去了。

    青潮家庭當年欠債可還了不少錢,他肯定是希望有人能免掉他們家債的吧。

    “說起來,我記得你有妻子和孩子吧?”

    伊恩強行忍住了把青潮吊起來打一頓的想法,他囑咐斯科特多給青潮出點卷子,以后每天寫一張考核后,便囑咐道:“現在領地還不怎么安全,不過等以后安分的話,有打算接過來嗎?”

    “我倒是想,不過她也未必會跟我過來。”

    青潮自己倒是看得開:“至少也得等我第二能級再說,不然的話,哪里好意思啊。”

    “也是。”

    伊恩微微點頭,斯科特的魔藥素材因為很便宜,所以已經在運了,而斯科特最近也在青潮和亞德伯特的幫助下訓練,凝聚源種為成為升華者做準備。

    小插曲過去。

    很快,伊恩又看見一個標紅的卷子。

    他看了看,怔了一下。

    “怎么回事?”伊恩認真地拿起試卷看,他眉頭緊皺:“這試卷誰寫的?通篇沒有一處錯誤,所有知識類的全部都是滿分……這也就罷了。”

    “政治傾向這里寫的基本和莪設想的傾向完全一致,這基本不可能,絕對是猜出了我的性格才特意這么寫的答案……而個人道德傾向,甚至還寫出了具體解決辦法,不同身份和不同情況的不同決策,顯然是平時就遇到過這種事,甚至經常遇到,都有了經驗的老道人士!”

    “人才啊?!霞輝領怎么會有這種人才?!”

    這下伊恩是真的驚訝了——羅蘭并不算是霞輝領本土的人才,他是落星丘陵那邊培養出來的高材生,學識和見識都和他的故鄉沒什么關系。

    而這位……法爾·法緹赫的……七十六歲老人,居然有這樣的見識和文化?

    “得見見他。”伊恩眉頭緊皺,他有種預感,這種年老成精的人物,之所以在自己主持的這次考試上表現的這么好,就是為了和自己見面。

    半個小時候,伊恩在市政廳的會議室見到了身著正裝,等待著自己的法爾。

    “你說你以前的家族,是觀星術士家族。”

    沒有任何客套,也沒有任何寒暄,伊恩坐在主位上,嚴肅地詢問道:“能否證明一下?”

    “當然可以,大人。”

    老人凝視著眼前自己見過的最年輕,最好看,也是最有成就的領主,他站立起身,微微行了一個學者禮:“萍滄,漫森,天漠,酒光……”

    伊恩聆聽著法爾說著一連串在普通人聽來似乎莫名其妙的詞匯和名字,神色動容。

    因為,這些名字,全部都是一顆顆星辰的名字,還是非常古老的神話星座衍生出的星名!

    而且,這些星辰,正是由近到遠,最近這些年來,從泰拉星空上消失的星辰之名!

    “不用繼續了。”

    法爾還在繼續報,伊恩抬起手,示意這位老人停下,他認真道:“我完全相信了。實話實說,這已經遠遠超過了我的觀星術水平,你是真正的觀星術士。”

    “現在,我只有一個問題。”

    伊恩抬起手,他豎起自己的右手食指,與法爾對視,認真地詢問道:“你過去為兩代萊安領主服務,表現雖然極好,但卻從未表現過觀星術方面的學識。當然,他們可能知道你這方面的背景,但卻并沒有特別在意,你也沒有特意展示。”

    “那么,你為何要在我這里展現?你打算在我的領地做什么?以你的能力,即便是在瑙曼城也能被重用。”

    “因為我看見您仰望星空,大人。每天晚上,您一定都會來到城堡的頂端,坐在鎧裝上仰視這片黑暗的天穹。除卻熱愛群星的人,不會有人這么做,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

    法爾微微向伊恩鞠躬,他語氣平靜,但透露出真切地誠懇:“并不僅僅只有您一個人這么做,我只是想要告訴您這點,而非是刻意展示自己這早已毫無用處的學識。”

    “至于我的目的……其實很簡單。”

    “我想要成為您能重用的人,有錢有權,然后修一座觀星塔。”

    “僅此而已,大人。我知道這很無用,之前的領主都絕不會支持我,所以我也不想多說什么。”

    “但假如是您,我覺得或許可以試試。”

    如此說著,老人閉上了暗金色的眼眸,他的語氣平和,帶著微微的笑意,仿佛在午后的輕風中敘說:“畢竟……”

    “這是我從小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