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國姓竊明 > 第208章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臘月底的獵獵江風中,朱樹人身披貂皮大氅,站在八百料戰艦的船樓上,用雙筒望遠鏡朝著遠方的重慶城眺望。

  這還是他第一次來到明末的巴蜀,第一次目睹在明末巴蜀排名前列的堅城。

  重慶城給他的第一印象,是城墻并不高厚堅固,看起來有點年久失修——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僅僅不到一個月前,這里剛剛被張獻忠攻破過一次,砸爛破壞的地方還沒修復,看起來就更凄慘了。

  不過,朱樹人的第二印象,很快就轉到了重慶的地形上,他也不得不承認,以重慶的地形,其實哪怕城墻破一點,矮一點,也同樣很難攻取。

  因為這兒的城墻,本就是依托山勢而建,

  哪怕完全沒墻,只是在山上要道修幾座哨卡,攻城部隊頂著山坡高側的交叉火力爬山,都得去掉半條命。

  其實,只要看看后世的百度地圖就能知道。長江和嘉陵江,在抵達朝天門之前,有長達十五里的路程,是在幾乎平行往東流淌的。

  在后世鵝嶺公園一帶,長江和嘉陵江之間只有一公里寬的陸地,但江水就是沒法在這里合流,硬生生還要再往下游流十五里,

  由此可見,這十五里路沿途,統統都是高山。但凡有一點低平的缺口,能被千萬年的沖刷給突破的話,兩江早就提前合流了。

  官軍要從陸路攻進重慶,就只有從鵝嶺沿著山路一直到七星崗,最后從西側的定遠門、通遠門、金湯門擇一處或數處攻打,每座門之間相隔數百步,守軍只要守住短短兩里多寬的半島正面即可。

  如果不想從這道狹窄的山嶺兩側攻擊,那就只有直接渡長江或者嘉陵江打登陸戰了。

  當然,在萬縣的時候,官軍已經打過一次登陸戰了,還成功了,所以登陸戰也不是完全不能考慮。

  只是朱樹人生性審慎,于是他又小心求證地仔細觀察了長江和嘉陵江沿岸。

  冬天本就是枯水季,兩江的水位都有所下降。

  但長江干流畢竟上游來水充沛,四川本地降雨再少,水位也降不了太多,岸邊只是多露出了數十丈寬的泥淖淤灘,士兵想登陸還挺麻煩的,很容易陷到淤泥里。

  嘉陵江的上游來水,全靠漢中南部和巴西的降水,所以冬季能枯掉一大半,加上嘉陵江流經的地區樹林茂密,都是山區,夾帶的泥沙很少,水位退去后,留下的淤泥也不多,但江底露出的崎區亂石和鵝卵石,卻是不少。

  這一點,2022年的看官,哪怕對重慶地理不熟悉,應該也不陌生——后世的嘉陵江,可是在夏季酷暑時,都幾乎半干了,只留下江心一窄條主航道還有點水。

  而事實上,夏季本該是豐水期,冬季才是嘉陵江水最少的時候。

  “看來這兩邊的地形,都不是很好登陸,朝天門這兒上岸后倒是平坦,但很快就要爬山攻城,長江一側的淤泥,很容易讓人陷下去。

  要運載攻城武器上岸的話,只能是犧牲一些平底小船,直接沖灘擱淺、趟過大部分淤泥路段,再把船頭擋板拆了,把攻城車輛退下去。

  嘉陵江這邊,步兵登陸是沒問題的,走路崎區一點也能克服,但亂石卵石那么多,攻城車輛要登陸就完全不可能了。哪怕肯犧牲平底小船沖灘,怕也會提前觸礁漏水。

  這重慶城,直接強攻不可取,還是得想辦法用計智取。”

  朱樹人看完后,如是跟張煌言、秦良玉透底。

  張煌言也不太了解當地情況,便深以為然。

  秦良玉倒是打了一輩子仗,沒那么容易湖弄,但她也不得不承認,國姓爺對困難的認識,還是很清晰的。

  于是,她拄著白桿槍,不無擔憂地追問:“國姓爺說要智取,那就是要暫時圍而不攻、等合州那路譚家兄弟的兵馬趕到,再用詐降誘敵?”

  朱樹人一愣,隨后笑了,他知道,這是秦良玉還在擔心他紙上談兵。

  于是他也爽朗地回答:“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本官哪有說用計就一定要用詐降了?當初不過私下里隨口提一句罷了。

  眼下雖然強攻難以突破,但也不能干等著,該打還是要打,打之前還可以嘗試一下勸降。如此才能讓白文選別瞎琢磨。尤其是有些以常理度之、不太可能成功的攻城方式,我們先按部就班藏拙一下,對方才會更加麻痹嘛。”

  秦良玉聽他說得如此審慎,而且是嚴密分情況討論的,才算是安心了下來,也愿意執行朱樹人的一切具體指揮。

  當天在江面上巡視完敵軍防務狀況后,部隊就分兵渡過了嘉陵江,簡單地夾著嘉陵江兩岸,分別建立了前進營寨,然后投入了攻城武器的打造當中。

  就算再急,最初一兩天也是不可能展開強攻的,總要給造攻城器留出時間。

  所以當天下午,朱樹人在稍稍了解了一下相關工作的展開情況后,就帶著一些精銳將士,從重慶西面半島陸路來路的方向,逶迤來到通遠門外的七星崗。

  官軍在七星崗上設置了一些瞭望點和一個簡易營地,架設好火槍和佛郎機。然后就派出騎兵和罵陣手,到城下試圖勸降攻心。

  至于紅夷大炮,暫時沒法弄上七星崗營地,因為太重了,動輒幾千斤的東西完全沒法拉上山,只有三五百斤的佛郎機炮,可以比較靈活上山部署。佛郎機的目的也不是拿來攻城,而是防止守軍夜里出城偷襲這處瞭望點。

  ……

  白文選在城內,這一整天也是忙碌不休,緊張部署著各處防務。

  他對于官軍可能的進攻方向的判斷,倒也跟朱樹人的設想差不多,覺得官軍最有可能還是從西面爬坡攻城,其中通遠門被攻打的危險性最大,

  因為城門外的平坦空曠地形面積相對最大,適合展開陣型和重型攻城武器。

  至于城南城北,白文選原先雖然不熟悉重慶地理,可最近二十天,也算是臨陣磨槍,每天做功課,也注意到了長江和嘉陵江在冬天水位下降后,露出的淤泥和嶙峋亂石,覺得那些地方就算可以渡江,也難以列陣快速行軍,地形通過性太差。

  如此不約而同的看法之下,就導致朱樹人派人來通遠門勸降時,白文選也剛好在城頭視察防務,都不需要再讓人傳話了。

  戰鼓隆隆中,官軍前隊在騎兵保護下,逼近到城墻外三百步的距離,部分重甲士卒扛著鐵盾,又往前接近了一百多步,這也是欺負張獻忠遠道入川,不可能帶重炮,所以能抵近了喊話。

  “白文選!可認得我家撫臺的旗號!張獻忠當初如此猖狂,尚且被射斷耳打成麻子臉,忙忙如喪家之犬!

  你們要是躲在貴州深山里,我家撫臺限于朝廷約束,還不好斬盡殺絕追擊!如今竟然還敢出山入川,遲早全軍覆沒!

  你們還不知道吧,我家撫臺當初暫時放過你們,不過是陛下讓他先去救開封對付李自成!如今李自成三十萬大軍被我家撫臺全滅、李自成自己都被打成了獨眼龍,棄軍逃回陜西!闖賊張逆一個獨眼龍一個一只耳,倒是絕配!遲早都死無全尸!

  你讓張明志守萬縣,他已經全軍覆沒了!一天都沒用就攻破了!這重慶城早早開城,還能饒你們不死,如果打破城池,那就雞犬不留!”

  明軍罵陣手這番話,似乎有些冗長,但實在是不能刪減了,因為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實打實的功績。這些張獻忠麾下的士兵在深山里困久了,不知道外面世界的新聞,不容易生出敬畏之心,

  這就很有必要強行扯著他們的耳朵、撐開他們的眼皮,逼著他們知道外部世界發生了什么,從而膽寒。

  果不其然,在官軍的反復耀武揚威之下,城頭守軍士氣還真就發生了一些動搖。以至于白文選見狀,都不得不帶著督戰的心腹衛隊,上城樓彈壓,并且試圖辟謠。

  不一會兒,焦頭爛額的白文選,不得不親自出面,讓手下的罵陣手也跟著對罵、澄清:

  “沉樹人,你給昏君做走狗,殘民以逞,不可能成功的!崇禎剛愎自用,濫用貪官污吏,天下民不聊生,百姓是殺不完的!我們但有一口氣在,就要殺貪官昏君……”

  不得不說,白文選的罵陣手,已經理論體系有點崩潰了,張獻忠也沒什么行動綱領,一旦比實力比拳頭硬比不過,再想比綱領,簡直是癡人說夢。

  所以只要軍事上不占上風,打嘴仗完全就只剩罵祖宗十八代,要想挑撥離間動搖軍心,那是不可能的。

  白文選能讓人說出這番話,已經是跟著孫可望、李定國一起切磋琢磨,才想到的——在張獻忠麾下,最有政治眼光的,其實是孫可望,李定國如今都還有些政治小白。張獻忠攻破重慶決定屠城時,主要勸阻他屠城的,反而是孫可望。

  當然了,這并不是說孫可望良心就比李定國好,只是孫可望更有政治頭腦,知道要建立根據地,拉攏人心和資本。而張獻忠目前腦子里還完全沒這根筋。

  歷史上,到了崇禎十六年夏之后,李自成和張獻忠,都先后短暫地腦子里長出過政治思維的萌芽,但隨后因為戰事不利,也都被他們自己掐滅了。

  這一世,因為蝴蝶效應,張獻忠腦子里估計沒機會長出這玩意兒了,留給他的生長周期不多了。

  于是乎,此刻兩軍一番罵陣,守軍除了過了一把罵人的嘴癮,什么動搖敵人軍心的事實都沒能說出來。

  唯一的收獲,只是換來了官軍一方在聽到白文選提及朱樹人名諱時,大聲嘲諷白文選沒見識,消息閉塞,都不知道撫臺大人已經因為滅闖賊三十萬大軍而被陛下賜了國姓、封為克虜伯。

  官軍罵陣手們透露這個消息時,當然也都是有證據的,直接就有朱樹人的旗號麾蓋為證,還有伯爵的儀仗。

  倒是官軍的這一番透露,讓守軍人心惶惶。

  萬縣一天就失守,李自成三十萬大軍全滅、朱樹人還因此賜國姓封伯爵……

  這要是他真騰出手來,這么快殺入川中,八大王能是他的對手么?

  白文選手下的將士們當中,那些最嫡系最心腹的老營弟兄,也都是參加過衡州之戰的。當初張獻忠被打得多慘倉皇從湘西逃入黔中道,那份苦難大家都歷歷在目。

  結果才安生幾個月,宿敵又窮追不舍,這簡直就是被血脈壓制了。

  如果這兒有人懂英語,怕不是要抓狂地問一句:“怎么老是你?”

  白文選也是強行硬著頭皮,才讓罵陣手喊回去:

  “朱樹人,有種就別廢話!想攻城盡管來攻便是!至今為止,你可曾攻破過八大王誓死堅守的任何一座城池過?還不都是我軍主動轉進,才給你機會的,今日本督自會與城池共存亡!”

  朱樹人當然也不會受激,今天攻城武器都還沒準備呢,所以他只是讓火槍隊在罵陣手吸引守軍注意時,偷偷列好陣,隨時準備上前,又拉了幾門佛郎機,準備再偷一把。

  因為是偷,用的人數自然不能太多,也就幾百個火槍手、幾門佛郎機。

  白文選罵著罵著,意識到氛圍不對勁,聯想到當初張獻忠被打成麻子,他也連忙退后,還提醒將士們提防。

  但還是被官軍一陣槍炮偷襲,打死了幾十個守軍士卒,氣得白文選哇哇大叫對方卑鄙無恥。

  官軍又火力準備了一番,打得城頭垛倒樓塌,表層防御工事損壞數處,士卒也被打死打傷數十人,掙足了場面,這才緩緩退去,還不忘撂下話讓守軍洗干凈脖子等著,攻城武器一旦打造完了,就是他們的末日。

  ……

  初次受挫,還被打擊了士氣,白文選回去后,難免心情郁悶,關鍵是還要被張獻忠留下監軍的謀士刁難。

  當天晚上,潘獨驁得知了通遠門外發生的情況后,還不忘陪著笑臉到白文選這兒來旁敲側擊,打探風聲。

  白文選當然知道,這是對方來試探自己有沒有背叛八大王的可能性。所以他也只能硬著頭皮,挑對方愿意聽的說,還表示自己后續一定會在通遠門附近部署重兵,層層設防,就算朱樹人打造完了重型攻城武器,一樣無法攻破如此險要的地形。

  然而,潘獨驁內心已經扎下了一根刺,白文選越是說得大包大攬,他越是擔心,于是又吹毛求疵問道:

  “右都督,這只有通遠門和城西這邊要嚴防么?嘉陵江水如今也不寬深了,城北足有十里地呢,官軍處處都有可能渡江,要不要也嚴加提防?”

  白文選很想順著對方的話說,但他還是有軍事常識的,不能昧著良心,就顯擺了一句:“嘉陵江臘月水淺流緩不假,可露出來的江底亂石嶙峋,官軍從這兒偷襲,如何行車?連云梯都上不來,潘軍師您就放心吧。”

  潘獨驁卻狐疑道:“諸葛用兵唯謹慎,如今敵強我弱,關鍵就是不能留下漏洞,既然嘉陵江能渡,就該嚴密設防,右都督不會心存……僥幸了吧。”

  潘獨驁原本想說的是“三心二意”,但他也不傻,知道這個詞說出來,要是白文選真三心二意的話,他也討不了好果子吃。

  所以,還是說心存僥幸吧。

  白文選跟他也是互相忌憚。他被張獻忠留下在此帶兵,但張獻忠也不傻,既然會想到留個軍師監軍,當然也會把白文選的親友都帶在身邊,而且白文選曾經是李定國的部將,他也要顧慮牽連故舊。

  自從在重慶屠城之后,張獻忠被孫可望激烈勸諫,他就越來越疑神疑鬼了,總覺得身邊的人不可靠。畢竟要是孫可望和李定國他都懷疑,那他還能信任誰?

  所以,此時此刻白文選被敲打,也只好暫時先依著潘獨驁,選擇重新調整部署,把本就不多的兵力,跟撒胡椒面一樣,同等加強西面和北面。

  第二天,官軍沒有來攻城,只是罵陣和火力準備,應該是還在打造器械。

  但是到了第三天凌晨,情況終于出現了一些變化。

  大約寅時末刻的時候,嘉陵江江面上悄咪咪來了幾十艘中型的運兵船,每艘下來近百人,一共有數千士卒。

  城頭守軍只靠火把照明,當然看不到遠處,所以一直到江面上的船只放下了大部分士卒、列隊準備偷襲時,城頭還一無所知。

  最后,還是登陸的官軍扛著飛梯開始沖殺,而江面上的戰船也開始用佛郎機和火槍火力支援,城頭守軍才反應過來,趕緊組織抵抗,雙方進行了一番短促而血腥的廝殺。

  可惜,因為缺乏攻城武器,加上官軍的佛郎機炮從嘉陵江殘存的航道上,射程不足以轟到城墻。血戰了大半個更次之后,官軍還是果斷退走了。

  守軍小勝一陣,頓時歡呼雀躍。

  一直戒備到天明,守軍才看到嘉陵江口處,有好幾條被撞破了船底的觸礁戰船,看樣子似乎比昨晚官軍深入嘉陵江偷襲的運兵船還大一些,也正因為太大,航道水淺開不進來,才觸礁損壞,被臨時放棄了。

  船上的士兵,顯然是被其他中小型戰船接應救走了。

  看到這一幕,守軍愈發歡欣鼓舞,北城的將士,都生出了些輕敵之心。

  得知了黎明時分北城的戰斗后,天亮白文選和潘獨驁也都第一時間趕到了這兒查看情況。

  然而,對于戰局的解讀,兩人顯然又出現了分歧。

  潘獨驁羽扇綸巾,輕搖著扇子,在那兒談笑風生,表示要不是自己“諸葛一生唯謹慎”,提醒白文選城北也要重點防守,昨晚怕不是就被官軍偷襲得手了!以后右都督可要多多聆聽他這位再世諸葛的教誨!

  白文選卻是聽得直翻白眼,還只能忍著,心說就昨晚官軍這種扛著飛梯硬偷的打法,根本不用加強兵力也能守住!

  但潘獨驁一副事后諸葛亮的樣子,搞得他根本沒法假設,也只好認了,繼續在這兒平均部署兵力。

  也正因為守軍在城北十幾里的正面都撒胡椒面一樣堅持分兵,這天白天,城西爆發的官軍第一次攻城,卻是讓流賊守得異常艱苦。

  白文選在通遠門、定遠門的兵力完全不足,朱樹人卻是全面鋪開攤子,甚至還上了紅夷大炮轟城,打得白文選部捉襟見肘,死傷交換比竟完全不比進攻方低。作為守城方,這樣的數字實在是有夠丟人的了。

  白文選一再請求潘獨驁虛則實之、城北打退了一次偷襲,官軍就該知難而退不會來了,把老營弟兄都換到城西兩門嚴防死守。

  潘獨驁卻始終懷疑白文選的用心,堅持只允許加大征發城內壯丁和新兵,到城西打消耗填坑,白文選無奈,也只好照做。

  就在這種情況下,朱樹人一直等待的川軍北路軍,總算是姍姍來遲趕到了。

  譚文兄弟三人的部隊,迂回通過了合州,順著嘉陵江而下,在重慶城西會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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