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漢鼎余煙 > 第五百六十五章 正事
    臨時的駐地,又軍民雜處,難免有些混亂。

    降兵的精氣神本就難與久經訓練的精銳相比,為了防止更多人逃亡,一時間又不合嚴刑峻法。軍法官田漠過去數日里找雷遠談了幾次,雷遠只讓他盡力維持秩序,暫時使他們聽令行事,莫要擾民,就已經很好了。

    而百姓們一來驚恐,二來疲憊,再加上周邊地形低洼,道路年久失修,人員往來常常要趟水經過,于是放眼所見一個個人都泥湯帶水,愈發不堪。

    “倒像是當年在灊山中做賊的情形……”賀松嘀咕了一句。

    賀松年少時為彭城相薛禮的部下,是正經的朝廷官軍將校,尤其擅長騎戰。后來薛禮被陶謙所迫,敗往江東,而賀松的家族為曹操所戮,他這才一怒逃亡山中,成為了小將軍雷脩的扈從首領。

    時間久了,他像是忘記了自己的出身,張口閉口都是當日做賊情狀。

    李齊在后頭應聲道:“非也非也,那時候我們是山賊,這會兒乃是水賊,畢竟大大不同了。”

    幾名扈從應景地呵呵輕笑。

    眾人都知道賀松與鄧銅交情莫逆,鄧銅戰死之后,賀松整日郁郁,脾氣也暴躁了很多。李齊這么說,純粹是想逗個樂子,讓賀松稍稍放開胸懷罷了。

    但賀松瞪了李齊一眼,并未搭話。他轉頭加鞭催馬,跟緊雷遠。

    雷遠等人策馬奔馳入營的時候,正撞著一隊出外砍柴的民伕,他們看到戰馬奔來,有的急著出營,有的閃到路邊避讓,頓時亂哄哄鬧成一片,擠作一團。

    有人抱怨被踩掉了鞋,有人大喊著扯壞了衣服,有孩童找不見父母,大哭叫嚷,還有體弱的當場被推搡倒地。虧得領路的士卒慌忙趕回來,一頓暴打喝罵,強迫著恢復秩序。

    雷遠略微皺了皺眉。

    雖說來到此世已經許久,但這種打罵百姓的事情,仍使他感到不快。他甚至有些懊惱地想到:百姓們隨我南來,本是因為聽信了我們的宣揚,希望在荊州能過上好日子,結果沿途飽受苛待……難怪有人要逃亡!

    他稍稍勒馬,靠近民眾們,示意帶隊的軍官不要急躁。

    靠近些看,他又發覺,百姓們的身體狀況實在不能讓人放心。雖然雷遠對百姓的糧食供給并不苛刻,但從他揮軍殺入廬江開始,原本平靜的廬江郡處處戰火,百姓們四處奔走逃亡,這已經對他們的精力造成了損害。

    再加上過去一個月里五百多里蜿蜒山道的跋涉,使百姓們愈發虛弱了。雷遠看見有個正在壯年的百姓走著路,被人側面一推,就猛地栽倒在地,怎也掙挫不起。也有人背著用來放置柴禾的竹筐慢慢前行,看那架勢應該是腳上有傷,所以僅僅一個竹筐就讓他舉步維艱。

    但百姓們一路走來,從沒有半點怨言。此等海內鼎沸之時,百姓們受苦受難到麻木了。

    “德信!”雷遠喚了一聲。

    馬忠催馬上來:“我在!”

    這位奮威將軍長史此前受了箭傷,但也一直沒有得到休養,這會兒臉色呈現出病態的白,但他畢竟年輕,眼神倒還閃亮,精力尚屬旺盛。

    “回營以后記得擬令,各部軍伍的取水、砍柴、放馬、打獵、生火等事,不得驅使百姓代勞。百姓們已經很辛苦了!

    “是!”

    “另外……”雷遠用馬鞭抵著下顎,想了想。他心思細密,記憶力一向不錯,但最近實在事務繁雜,難免有些事被遺忘到腦海中的某個角落,再也找不回來。

    竭力回憶了半晌,仍然沒有頭緒,雷遠招手讓李貞過來:“含章你還記得么,我們在灊縣的時候,有個當地的吏員,雖然降伏,卻指責我為了自家富貴,而把廬江百姓拖入戰亂的……此人是誰?你還有印象么?”

   &nb bsp; 李貞反應很快:“將軍,那人乃是灊縣尉史,河東人毌丘興。”

    “對,對,便是這個毌丘興。”雷遠問道:“此人現在何處?”

    馬忠稟道:“因是降官,姑且使他和家眷們都隨本隊行動,陪著夏侯元讓。”

    “夏侯元讓有什么好陪的?他一個眼睛閃得很美么?”雷遠冷笑著揮了揮手:“這毌丘興能想到百姓,便是個好官了。給他幾個下屬,讓他巡行營地,安撫民眾,若有老弱病殘之人,準他撥付糧食、藥物,予以照看。”

    “遵命!”馬忠應了。

    雷遠猶自覺得不夠。

    他在馬上逡巡了一會兒,往四周眺望。

    正看見幾名少年簇擁著一輛裝滿新編繩索的板車,從營地里往外艱難前進。地面太過泥濘了,板車推著推著,忽然咚地一聲歪倒,一只木輪陷進了泥塘里,吱吱嘎嘎地扭動著拔不出來。車上一個瞌睡的半樁孩子被車輛的震動驚醒,茫然睜眼四顧,順手把鼻涕抹上身邊骯臟的包袱皮。

    推車的幾名少年連連用力,有個少年喊著號子指揮同伴們。可他們身量未成,一時哪里抬得動?板車一停,道路就被堵得嚴實,后頭的隊伍陸續止步,雷遠也進不去營地了。

    雷遠嘆了口氣,跳下馬來,大步站到板車邊上,雙手抓緊了車轅。

    他突然來了這么一手,部將和扈從們慌忙趕上來幫忙。武人們的體格、力氣遠非尋常百姓可比,頓時將那板車抬了起來,一口氣搬到較干燥平坦處。

    適才喊著號子指揮的少年向雷遠深深施禮:“多,多謝將軍!”

    雷遠略微點了點頭,并不多言。

    這少年雖然行禮,卻不顯得刻意阿附,行禮過了,便回到板車那邊。

    雷遠本以為他要推車繼續趕路。卻見他指手畫腳地向幾名同伴吩咐,接著又叫來同一隊列的十余人,打算先往林間扯些枝條枯木來,把路上那個積蓄泥水的大坑填上再走。

    有人反對,說這事與他們沒關系,還是先把手上正事先辦了。

    少年正色道:“舉手之勞,而惠,惠及眾人,難道不好么?一,一,一隊的正事,何如一,一營人的正事?”

    他似乎頗有威望,眾人聽了他這般說,便紛紛去林間搬去枝條。

    此時雷遠折返回來上了馬。他一邊雙手摩擦著,搓掉指掌處附著的污泥,一邊對左右抱怨:“確實是亂,須得從百姓當中簡拔一些有威望、能服人的,否則真不知要亂到什么時候……你們看看,負責這一隊百姓的管事之人何在?竟讓一個半樁孩子拿主意!”

    賀松站在雷遠馬前,有些尷尬:“咳咳……將軍,這少年人,便是這一隊百姓的管事之人?”

    “嗯?”

    賀松略微壓低些聲音:“將軍,這少年人乃是老鄧的族侄,叫作鄧范。此前在汝南當過稻田守叢草吏,勉強得些俸祿。因為老鄧托付過,所以我讓他姑且做個管事,日后也好記功拔擢。”

    “原來如此!”雷遠扭頭過去看那少年,見他已扛著一蓬枝條過來,蹲在泥塘邊上,將之細細填進深處。這一來,他身上的污泥可就更不能看了,臉上也濺了好些泥點子。

    正要夸贊幾句,后頭又一支騎隊過來,打頭的乃是吳班。

    軍務要緊,雷遠迎上去問:“元雄,隨縣那邊如何?”

    吳班搖了搖頭,神色有些凝重:“曹軍增兵了。來的是偏將軍高祚和常雕所部。我還聽說,曹公已經到了襄陽!”

    雷遠身邊的將校們有人低聲喝罵,有人嘆息,有人驚呼,有人倒抽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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