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漢鼎余煙 > 第七百二十四章 寬猛
    之后,閻圃陸續又說了幾項。

    閻圃說到的,沒說到的問題,歸根到底,無非交州地方上對左將軍在交州的統治心懷抵觸。這卻不是因為交州民風惡劣,而確有其實在的緣故。

    自光武中興以來,鄉豪勢大。而豪族深耕地方,彼此以婚婭、鄉黨、同學等身份密切聯絡。百載以降,便在地方基層形成了無所不至的利益團體。在交州,漢人的利益團體更與蠻部分分合合,彼此勾連。他們內部固然會由沖突爭斗,但面對外來的力量,他們又會天然地抱成一團,維護自身的利益。

    由于交州地處荒服,中樞的掌控本來就不夠嚴密,戶籍、賦稅、選任、監督等方面難免漏洞,更使地方勢力日趨坐大。

    與北方各州不同的是,其它州郡的地方豪族漸成勢力以后,終究重視儒教,推崇名節,族中子弟求的是獲名于世、出仕朝廷乃至光宗耀祖。而交州各地少受漢風浸染,于是這些地方勢力就是赤裸裸地謀求宗族擴張,或橫行州郡、或為地方惡霸、乃至建號稱王,自外于朝廷。

    與之相對的,漢家的交趾刺史或者交州刺史,常常畏懼交州的局勢復雜。不少刺史打著交州地處荒遠,行路艱難的旗號,甚至不去當地監察管控。

    近數十年來,由于中樞混亂,刺史們倒是愿意前來交州立足了。可除了最早的賈琮尚能招撫荒散、使州界翕然,其余幾任刺史如周乘、朱符、張津等人,或因私心、或因手段粗劣,無不引發交州人與外來者的劇烈對抗,導致波及州郡的戰亂。

    所以到建安八年以后,除了吳巨占據交州往北的門戶蒼梧以外,別無外州人能在交州立足。能夠大致穩定交州疆域和各地勢力的,乃是交州本地的士族首領士燮。然而士燮又被步騭所殺,遂使地方上紛紛擾擾,莫衷一是。

    這一來,各地基層更加趨向于脫離原有的朝廷體制,竭力充實自身勢力以自保。如盤踞郡縣待價而沽的區景等人,只不過是較有名聲的一撥而已。

    或許在他們看來,雷遠這個董督交州的左將軍,便與此前許多位交州刺史一樣,終究沒法與整個交州的地方勢力長久敵對。哪怕有些沖突,到最后,朝廷所遣的流官便如流水,來了又去,而交州的鐵桶山河依然如舊。

    可惜,雷遠并非普通交州刺史,他是自身擁有強大實力的左將軍,并假節董督交州,具有全權。而依托強大的實力,他可以使用的手段太多了。

    當下雷遠起了個頭,馬忠和閻圃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將供銷社的架構、職能、操作方法梳理清楚。畢竟這個機構名稱雖然新鮮,骨子里無非平準均輸,外帶武裝押運、強行推廣罷了。

    雷遠笑吟吟地喝著茶,聽著馬忠、閻圃兩人商議。

    一邊聽著兩人敲定正事,一邊又覺得自家這兩位部屬很有意思。

    閻圃最初是張魯的部下,又跟隨徐晃殺入巴西,被雷遠俘虜。他的舊主張魯現在也在交州,職位與閻圃平級,乃是交州別駕。所以閻圃一向很注意,避免出什么大風頭,更不輕易表現自己的地位超過了辛彬等雷氏宗族管事。而馬忠畢竟年輕,他在軍務上的輔佐作用也確實不小。

    所以兩人談了片刻,眼看著整個供銷社的主導權已經要被馬忠捏在手里,原本只是為了安全保衛而調動的少量兵力成了主體,而下鄉巡行販貨的商隊倒像是附從者。

    看馬忠的意思,儼然是打算用商隊的財貨凌人,逼迫地方豪右們做出應對。而他 對。而他們一旦應對,就有馬腳。以此為由,與商隊同行的武人便立即行動,將之鏟除。

    雷遠咂了咂嘴。

    他放下茶水,徐徐道:“咳咳……倒也不必做得這么激烈,或者說,不必只考慮激烈手段。”

    左將軍府的規模甚大,負責侍從照應的仆婢數量比以前要多。但因為阿諾年紀還小,趙襄唯恐他到了交州以后不適應,每日里如珠如寶地照應著,甚至把原本跟著雷遠的仆婢阿堵也調了過去。

    這一來,跟從在雷遠身邊的就只他的扈從和書佐們。扈從們做事情難免粗糙些,便如此刻,給雷遠泡的茶,不是他習慣了的清茶,而是用茶餅搗碎,加蔥姜香料煮沸再蔭涼的茶湯。

    因為合并煮了些清熱的藥材在內,滋味更是一言難盡。

    雷遠把茶盞推得遠些,向馬忠、閻圃兩人道:

    “交州偏僻,地方勢力多年來盤根錯節,不曉得多少人互相關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我們舉數萬人南下,已經難免擠壓他們的利益,引發他們的疑慮;如果再表露出逮個機會就殺人奪產的架勢,恐怕引發大規模的騷動。”

    “我明白將軍的意思了,是要寬猛相濟。”

    “沒錯,對于某些行事狂悖、敵對意圖明顯的,咱們痛下殺手,無須顧忌。但也得注意,要表彰那些愿意服膺朝廷政令的,要與他們分享利益,讓他們獲得與朝廷合作的好處。”

    頓了頓,雷遠繼續道:“畢竟交州廣大,而我們的力量又暫時需要集中使用,既不能,也不夠散布到數千里方圓。所以,對于豪右,我們要壓制他們、管束他們,也要驅使利用他們、甚至一定程度上拉攏他們。”

    閻圃頷首道:“畢竟我們對交州基層的影響力還遠遠不足,相當長的時間里,我們需要這些豪右來填補基層,需要他們出兵、出糧和繳稅。”

    “正是如此。強宗豪右并不一定是我們的敵人,而我們需要做到的,是將他們在地方的影響力壓回他們自家莊園之內。在莊園之外,其運營、擴張、存續都要接受管理。他們的人丁、糧秣、錢財、物資的調動出入,也都要掌控在左將軍府。”

    馬忠和閻圃對視一眼,都覺得雷將軍比我們想的還狠。如果做到這程度,恐怕地方豪右便與掛了狗繩的犬只沒什么區別,他們的抵觸一點也不會少。

    雷遠隨即正色道:“愿意認同這個道理,愿意服從我們的,就是本地良民,就受左將軍府的蔭庇。而其宗族中有才能的人,正可以被吸收到左將軍府里,成為朝廷的一部分。”

    “將軍是要選任官吏?”

    “正是。朝廷要切實掌控交州,不能不依靠本地的良吏,不能不充實郡府。麻煩文苗知會一下賴刺史、正太守,就說,從即日起,蒼梧、郁林、南海三郡郡府的吏職數量都要加以擴充,至少比現在增加三成到五成。這些增加出來的職位,連帶著此前缺額,上至綱紀右職,下至列曹,都要盡快配齊。尤其本郡地方上的衣冠士子,凡恭謹政令、諳熟政事的,各郡當引用不拘一格。若有才能出眾,得到左將軍專門舉薦的,更要大加擢用,厚施榮寵。”

    所謂恭謹政令、諳熟政事,所謂才能出眾,自然是堅定地站在左將軍的立場,與冥頑不靈的同伴斗爭的那批人。

    馬忠和閻圃一起施禮:“將軍此議極善。那樣的話,供銷社所面臨的,就不止阻力,或許還有助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