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離死別,人之常情,丫頭,外公先去一……”
“步”字久久沒有說出來,鬼醫的聲音卻再沒有響起。
趙錦兒猛然抬頭,只見鬼醫已經安詳地閉上雙眼,干枯的雙手,卻還是緊緊握著她的小手,仿佛也非常不舍她。
“外公!”
“外公!”
其他人聞訊趕來,皆是淚眼朦朧。
王鳳英紅著眼睛道,“都怪我沒有照顧好老人家!”
張芳芳看著哭成淚人的趙錦兒和滿臉自責的婆婆,一時間也不知該安慰哪一個,只能也跟著一起哭。
范姑姑和家里下人,平時也很愛戴鬼醫,一時悲痛,跟著哭了起來。
秦珍珠來了,見一屋人哭成一團,連忙拉住趙錦兒。
“這會兒哪里是哭的時候!老人家去了,要把他的遺容整理一下啊!他乃杏林一代宗師,醫堂的師生們少不得要來瞻仰遺容的,太醫院肯定也要來,說不定連皇上都要來,我們得提起精神,把老人家的后事好好辦掉。”
秦珍珠的話,提醒了王鳳英。
她止住哭,連忙吩咐范姑姑,“快去打熱水來,給老人家凈身凈面,錦兒,你也不能哭了,你去翻翻柜子,找一身兒老人家生前最愛的衣裳給他換上。燈兒,草兒,你倆手巧,過來給老人家梳頭!”
裴楓趕回來的時候,幾個柔弱婦人已經將鬼醫的遺容整理好。
他看起來很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
只是有些瘦。
想來這十多天,他其實都是硬撐著的,只為看到外孫女和重外孫健健康康的。
趙錦兒能下床來看他,說明身體已經無恙,他泄了這口氣,人也就撐不住了。
裴楓立即到書房給醫堂和太醫院都寫了訃告,命下人送去。
一個多時辰后,就開始有人陸陸續續前來吊唁。
趙錦兒是鬼醫唯一的后人,但這個身份沒有對外公開,再加上她有孕在身,好不容易才把胎保住,王鳳英不許她跪拜。
裴楓想了個折中的法子:
從醫堂里挑出幾個鬼醫生前特別看中喜愛的學生來,以徒子徒孫的身份跪在靈前。
秦府一日之間,孝幔彌漫,哭聲陣陣。
趙錦兒恍恍惚惚地看著這一幕,如在夢中。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相公失蹤,外公過世,這一切的一切,就像浪潮鋪天蓋地傾瀉下來,根本沒有給她反應和接受的機會。
她真的成孤兒了。
不,應該說,她又一次成孤兒了。
喪事繁忙,王鳳英怕照顧不到趙錦兒,特地把楊蕙蘭請來,陪趙錦兒幾天。
楊蕙蘭自是二話不說放下生意,每日看著伴著趙錦兒。
“錦兒,你要是難受,千萬不要憋著,想哭就哭出來!我祖父祖母對我也很好,他們過世的時候,我哭得眼睛都快爛了。這是人之常情,沒什么的。”
趙錦兒卻慘然一笑,“蕙蘭姐,我不想哭,外公說了,他只是先行一步,我們有一天會再相見的,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你……真這么想?”
趙錦兒點頭,“嗯,我現在不是一個人,還有孩子呢,一切都要為孩子著想。蕙蘭姐,我會和你一樣,做一個堅強的母親。”
楊蕙蘭見她不像是隨口所言,“你要是這么想,那就太好了,錦兒,還有這么多人在關心你……”
趙錦兒又笑了笑,“我知道的。”
晉文帝聽聞鬼醫過世的噩耗,雖沒親自前來吊唁,卻親自題了挽聯,命太子慕懿送到了秦府,并且將醫堂西北坡的一處風水寶地劃了出來,給鬼醫做衣冠冢,立功德碑。
至于鬼醫的棺槨,則按照他生前遺愿,命人送回藥王谷,與鬼醫早已過世的婦人合葬。
一切辦妥,已是月余之后。
趙錦兒已經恢復了從前的生活。
每日上午去醫堂巡視一番,偶爾給學生們講一兩次課,下午,則是去藥廬,指導女孩子們做藥丸。
有病得很嚴重的患者求上門的話,她也會不顧家人的勸阻,給人家看病。
日子如水般流淌,很快就到了深秋時節。
天氣在一場又一場的秋雨之后,漸漸涼了下來。
秦珍珠即將臨盆,趙錦兒的腰身,也漸漸粗了起來,但她還是很瘦,穿上厚些的衣服,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有孕在身。
秦慕修,還是沒有消息。
大家的心里,都默認,他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了。
這個名字,成了一個禁忌,在秦府沒有人再提起。
這一夜,秦珍珠半夜突然羊水破了。
因著沒經驗,她嚇得驚慌失措,拽著被子大叫道,“楓哥,楓哥,我尿床了!”
裴楓被她喊醒,一摸身下一片潮濕,表情很是精彩,“怎么會尿床?”
秦珍珠都哭了,“我不知道呀!你快拿干凈衣裳給我換。”
裴楓謹遵指示趕忙去拿,沒想到換衣服的時候,還是有源源不斷的“尿”流出來。
“呀!這尿里怎么還有血絲?”
秦珍珠咬唇搖頭,“不知道不知道!我哪里知道!我憋不住,它一直流,你去把娘叫過來,你笨死了,什么都干不好。”
裴楓咽口口水,嘀咕道,“叫娘就叫娘,何必還要擠兌我一下……”
王鳳英現在就住在裴府,聞訊趕緊過來。
見到滿床黏濕,王鳳英一拍大腿,“這是羊水破了!死丫頭你趕緊躺平了別動!”
秦珍珠一聽到羊水破了,就開始緊張了,聲音都有些顫抖,“這是要生了嗎?”
“這一兩天肯定要生!”
“啊,還要一兩天?”
“你肚子痛嗎?”
秦珍珠搖搖頭,“一點兒也不痛。”
“沒痛生什么孩子!老實躺著!”
秦珍珠害怕得很,“娘,能不能把三嫂喊來啊,我想她陪我生。”
“這大半夜的,她也懷著孩子呢,你沒那么快,起碼到明天,等天亮我再叫人喊她來,夜里讓她好好睡覺。”
王鳳英想著秦珍珠是頭胎,孩子肯定下來慢,連穩婆都懶得請了,囑咐了裴楓不許讓她亂動,吃喝拉撒都得在床上,自己就也打著哈欠回屋睡了——真要生的時候,還有得忙活呢,這會兒問題不大,就回去補覺。
哪知道王鳳英剛走沒多久,秦珍珠的肚子,就開始一陣緊似一陣地痛了起來。
“楓哥,好痛!好痛!”
裴楓手忙腳亂,“怎么辦,你咬著我手?”
“嗚嗚~~痛死了!怎么會這么痛!痛死我算了!”
看著媳婦兒臉色慘白,滿頭冷汗,身體因為痛楚弓得像只蝦,裴楓又驚又怕。
他從沒見過秦珍珠這樣。
恨不能代替她去痛。
“別哭,別哭,我去喊娘!”
“不,你別走!你別走!”秦珍珠幾乎是哀嚎出來。
“好好好,我不走,我不走。”裴楓只得又留下來哄她,“你抓著我的手,實在忍不住了,就咬我。”
就在這時,秦珍珠突然松懈下來,身子也放松了,“不痛了。”
“不痛了?怎么回事?”
裴楓雖然博覽群書,但是對女人生育這件事,還真沒研究過。
見秦珍珠突然就跟沒事人一樣,他也跟著松了口氣,“你渾身都汗濕了,我去給你擰個熱毛巾來。”
秦珍珠也是一知半解,家里大嫂雖然生了三個娃,但產房她是沒進過的,并不知女人生產時,那痛是一陣一陣的。
便道,“也好,我渾身黏糊糊的,好難受。”
裴楓趕忙抱著臉盆去灶房打熱水。
灶房離臥房還有點路,饒是裴楓人高腿長跑得快,回來的時候,還是聽到屋里又傳出了秦珍珠痛苦的嚎叫。
“裴楓,你個死豬!都是你害得!”
裴楓沖進去,“媳婦兒,怎么了,媳婦兒,你還好嗎?”
秦珍珠哭著道,“我快痛死了!”
裴楓也顧不上給她擦汗了,趕忙把手又塞到她口中。
秦珍珠這下也不心疼男人了,痛得實在受不了之時,就狠狠地咬他虎口。
裴楓齜牙咧嘴地忍著,想叫喚,但看著比自己痛苦幾萬倍的媳婦兒,哪里還有臉叫出來。
就這么循環往復地痛了快一個時辰,秦珍珠哭著道,“快出來了,它快出來了,快把我褲子脫掉!”
不一會兒,伴隨著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聲,秦珍珠生下一個又黑又壯的大胖小子。
裴楓捧著滑不留手又瘋狂啼哭的孩子,還拖著臍帶和衣胞,整個人都懵了。
這玩意兒,就是他裴楓的兒子?
秦珍珠看著他傻不隆冬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要剪臍帶!”
裴楓手忙腳亂,從針線簍子里摸出一把剪刀,就準備剪。
被秦珍珠一聲喝住,“你干嘛!”
“剪臍帶啊……怎么,不對嗎?”
“當然不對!剪子要在火上燎的!算了算了,孩子給我,你去喊娘來!”
裴楓如臨大赦,扔燙手山芋似的把孩子扔到了秦珍珠懷里,一路小跑著去找丈母娘。
嚇死了嚇死了!大雙小雙,多多妙妙明明都那么漂亮!
珍珠妹也長得周周正正,他自己也不丑啊!怎么會生出這么個丑玩意兒!
秦珍珠看著他落荒而逃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豬頭!”
看向懷中的小黑崽,瞬間母愛泛濫,“娘親的小寶貝~~你好漂亮啊!娘親愛你,娘親疼你,你是娘親的心~你是娘親的肝~你是娘親的肉嘟嘟~~”
小黑崽也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娘的話,噗噗噗在秦珍珠身上拉了一灘稀屎,臨了還淋了一泡尿。
一切來得太突然,秦珍珠猝不及防,肚皮上已經熱乎乎酸滋滋的一大片了。
“崽,你怎么能這么對娘!娘剛剛生你很辛苦哎!”
聲音稍微大了些,小家伙嚇得頓時哭了起來,還哭得很委屈。
秦珍珠焦頭爛額,“哎喲哎喲,都是娘不好,娘不好,你別哭了呀!”
又是屎,又是尿,又是血,又是黏糊糊的羊水,秦珍珠身子又虛著,不能動彈,抱著這么一個一直嚎哭的小玩意兒,也是快崩潰了。
好在王鳳英就在這時小跑著進來了。
“啊呀媽呀,老天爺啊!我回去才瞇這一小會兒,你怎么把孩子都生下來了!”
秦珍珠嘟囔著嘴,“您這是瞇一小會兒嗎?我都痛得快死過去了,叫了那么久,您沒聽見嗎?”
王鳳英尷尬地撓了撓頭,“還真沒聽見……”
“哎喲,我的乖孫!”
聽說臍帶還沒剪,王鳳英趕忙燎了剪子剪掉,熟練地打好結。
“去把丫鬟喊起來,讓她們一大鍋熱水送過來。”
熱水燒好晾溫,王鳳英先把秦珍珠洗干凈,把她的床鋪也換成干爽的,伺候好孩子娘,這才把孩子抱進木盆也簡單擦洗了一下。
一邊洗一邊也忍不住抱怨道,“咱家沒有長這么黑的人啊,你外公雖然黑,但那是下地干活曬得,身上也是白的呀……”
一旁的裴楓點頭如啄米,“這孩子咋恁黑!”
秦珍珠聽著來自老娘和男人的抱怨,氣得不行,“黑點兒怎么了?黑皮健康結實懂不懂!”
王鳳英和裴楓都咽了口口水,不敢反駁,“對對對,黑皮瓷實。”
洗干凈的孩子,用包被包好,再送回秦珍珠懷里的時候,秦珍珠是更愛了。
“娘的乖崽崽,你怎么這么漂亮啊!娘的心都要化了!”
裴楓,“……”
王鳳英,“……”
趙錦兒第二天一早得知秦珍珠半夜把孩子生了,也是吃了一驚。
趕緊去找張芳芳。
張芳芳正在照顧秦鵬,秦鵬的腿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但是趙錦兒囑咐他必須再躺夠一個月,以免有什么紕漏。
擱沒成親時,秦鵬肯定是躺不住,早就起來了,但現在有張芳芳管著,他不敢。
兩人聽到秦珍珠已經生了,先是愣了愣,后就笑了起來,“這丫頭,打小就是急性子,干什么事兒都不肯落人后,沒想到生個孩子也這么快!”
“生了個什么啊?小龍還是小鳳?”張芳芳笑著問道。
“小子。”
“咱們兩個舅媽趕緊瞧瞧去。”
趙錦兒也擔心她產后護理得好不好,隨便收拾一下,就跟張芳芳一起往裴府去了。
她現在肚子越來越大,乘馬車顛得慌,路不遠就都乘轎,到裴府的時候,王鳳英把喜蛋都煮好了。
“快來吃喜蛋,尤其是你,多吃兩個,抓緊給老秦家再添個孩子才是正經。現在就阿鵬沒孩子了!”
王鳳英往張芳芳的碗里多加了兩個蛋,張芳芳臉垮得像苦瓜,捏鼻子吃了。
趙錦兒說吃不下,直接往秦珍珠屋里去了。
看到嬰兒的一瞬間,趙錦兒也愣了愣。
“這孩子怎么這么……”
“黑!”裴楓毫不掩飾地指出自家好大兒缺點。
但他這會兒已經真香了,摟著兒子,那股子吸勁兒,比秦珍珠還要夸張。
張芳芳接過來,往襁褓里塞了一個大大的紅包,“黑點兒怎么了,在我們鄉下,老人都說孩子黑點兒才瓷實,黑孩子不愛生病。快讓舅媽親親~~”
趙錦兒本也想抱,王鳳英卻攔住了,“你自己都是雙身子的人,重東西都不要提,哪里能抱孩子!想抱等生了再抱!”
趙錦兒只好伸手指逗逗小家伙的臉蛋子,“乖乖,歡迎來到人世間。”
說罷,也塞了一個大紅包。
順道跟裴楓解釋了一下,“剛出生的孩子,黑素沉積,積多了,就顯得黑,不要緊的,養上幾個月,就會一點點泛白的。”
“真的?”
“真的,軒哥出身的時候也不白,只不過沒有這么黑。”
裴楓,“……”
新生命的到來,讓兩府又忙碌起來。
白日里,大家其樂融融,為著秦珍珠和小黑崽轉了一天。
晚上,回到家,趙錦兒拖著疲倦的身體,坐在窗前,望著天空中的明月,對秦慕修的思念,又如野草般,瘋狂蔓延開來。
不過幾個月前,兩人還在茂城的山頂上,相擁賞月,他還對她說了那么多情意綿綿的話。
現在,她已經獨自過了這么久。
習慣了嗎?
好像也習慣了。
心痛嗎?
好像也不像之前那么痛了。
只是趙錦兒曉得,她的心缺了一塊。
那一塊,隨著秦慕修的失蹤,一起走丟了。
那已經不是痛能形容。
她很清晰的明白,如果不是肚子里的這個孩子,她肯定已經隨著秦慕修離去,去找他,也去找自己的心。
“相公,珍珠給你生了個外甥,你知道嗎?”
“你一貫看珍珠很重,就這么一個妹妹,現今都生孩子了,你怎么還不回來啊?”
“你不是在夢里跟我說,等忙完這一陣兒,就回來嗎?這一陣兒,怎么這么久,久到我都快撐不住了,你知道嗎?”
“相公……”
……
“少主!”
秦慕修從夢魘中驚醒。
青霧趕忙替他擦汗水,“少主,做噩夢了嗎?怎么淌了這么多冷汗!”
“誰讓你進來的?”
秦慕修眸如冰雪,一眼掃過來,幾乎要將青霧凝固冷凍住才罷休。
青霧不自禁的打了個哆嗦,“青霧……青霧見您伏在案上小寐,怕您著了涼,就想著給您披件衣裳,沒想到進來的時候,看到您被夢魘住了,就喊了您……”
秦慕修滿心惱火。
夢魘?
那是夢魘嗎?
明明很真實。
夢里的人面目模糊,聲音也縹緲,但她一直都在喊著他,想要跟他說什么似的。
憑著直覺,他覺得她要跟自己說的,是很重要的事。
他拼命的靠近她,幾乎快要觸碰到她,幾乎快要看清她的面貌,幾乎快要聽見她一直在低低呢喃什么。
卻被青霧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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