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舊春閨 > 第四十一章東門逐兔
  夏風拂進,吹得每人的心頭鼓脹。

  沈蒔在此起彼伏的驚聲里惶惶開口,“不是你的四物湯?萬大夫你這是說的什么話?”

  萬大夫連忙端了藥給他看,“沈大人您瞧,這湯從前小的來時看著下人熬過一次,那時都是烏黑的,而今這碗卻有些透黃……也有些苦中泛甘,倒,倒像是生地黃的味道!”

  沈蒔是個門外漢,只覺得顏色沉得厲害,沒瞧得出來什么不一樣的,但他聽得懂萬大夫的話。

  “所以,大夫,你的意思是,這藥被人偷摸換了?”

  萬大夫只道不好說,得看看藥渣。

  沈蒔氣得拂袖,哆哆嗦嗦地胡亂指了個下人,“去,去把藥渣給我端過來!我得好生看看這藥到底出沒出差錯!”

  瞧著那下人奪門而出,沈蒔這才有心注意起周遭的閑雜人等,心頭更為壅塞,暗啐著彭氏沒當家的樣子,都出這等子事了,不趕快送了客走,還留著他們在這里看沈家唱戲!

  這要是真唱出個什么名堂來,日后讓他怎得朝儀?

  暗啐歸暗啐,沈蒔卻不得不撐著笑臉,沖著一旁的蕭逸宸作揖。

  “殿帥,對不住了,今日暫且要招待不周了。”

  蕭逸宸負手站著,聽到這話,那雙微挑的眼睛望了一周,笑道:“沈老爺不必客氣,席既吃過了,我也算是鳴金收兵了,沈大人你且慢自處理你的家事。”

  他說這話時斂了鋒芒,竟多出了些儒雅的氣質,看得沈南宛一愣。

  沈蒔卻從他的話里聽出了戲謔,一時羞愧難當。

  蕭逸宸見他漲紅的臉,勾了勾唇,慢步走出了槅扇,待到廊下,一門之隔,他忽而回了身,斜陽傾瀉在他的身上,將他疏朗的眉目暈染得一團模糊。

  “沈大人雖說如今閑職在家,但好歹是通政司通政使,這清官難斷的家務事,對于沈大人來說信手拈來,絕不會有任何偏頗的。”

  這話雖是對沈蒔說的。

  但沈南寶覺得他意有所指,似乎是在同她說。

  也是這么個岔神的功夫,那些個看大戲的夫人們也紛紛隨著蕭逸宸借故離開。

  一時之間,一哄而散,偌大的東廳只剩下寥寥幾人。

  沈蒔正想著訓斥彭氏一二,方才退下去的那個下人卻端了藥罐過來。

  沈蒔不得不按捺下來,對萬大夫道:“煩請大夫瞧一瞧,到底是不是你開的藥方。”

  萬大夫便在眾目睽睽里挑揀著罐里的藥渣,越翻來覆去,臉色越沉了下來,“大,大人,這這藥被人換了。”

  其實自萬大夫說這不是他的四物湯時,眾人已有了明見,端來藥渣不過是求得確切罷了。

  如今聽到萬大夫這么一說,沈蒔臉上郁色更濃。

  萬大夫拿出其中一枚藥渣,“就是這個,大人,生地黃和熟地黃兩物雖說只差一字,但效用天壤之分,熟地黃是滋陰溫補的,老太太得了風寒,身子侵了涼氣,用熟地黃最為適宜,而生地黃是降噪大寒之物,這給老太太用,那無異于是雪上加霜!”

  正懊惱沈蒔將客送走的彭氏聽到這話,頓時勾起了唇角,暗道自己想得果然沒有差錯,真是沈南寶居心叵測,竟膽子大得在藥里動手腳。

  她原先還因著綠葵的事,想著是否母親看走了眼,沈南寶不是那般耐不住性子的。

  如今看來還真是。

  所以沈南寶才在遭了王媽媽那一通變故后不擇手段了,還干起這等子沒得孝理的勾當!

  想法閃過腦海,幾乎是彈指間,彭氏已白著一張臉,顫著嘴角說道不可能,“這藥方一向是按著大夫你開的抓的,又是四姑娘親自看顧熬煮的,怎么可能會有錯處?”

  沈蒔恍然大悟,怒著一張臉看過去,“你過來!你說!這是怎么回事?藥怎么換了!”

  聲音厲厲,也沒指名道姓。

  但沈南寶很識時務地走上前來跪下,翣著一雙懵懂又驚慌的眼,使勁搖頭,“我不知道,我也只是在旁看著火,確保沒熬差了時辰而已。”

  沈蒔有些氣笑,“那你說說這藥是怎得出了問題?”

  沈南寶跪在地上,囁嚅著,“爹爹要問我,我也不曉得,這藥中途輾轉了那么多人手,哪能確保其中不出點紕漏的……”

  彭氏臉上揚起了冷笑,“所以寶姐兒這個意思是我指派人換的?”

  這府上都是她在做主中饋,服侍老太太用藥的下人,除了熬藥是沈南寶,其余不是殷老太太的便是她的。

  真真是算盤打得精,前手下了藥,便留了后手要將她一軍!要把臟水潑到她的身上!

  這還不止,她近來跟那宛姐兒走得密切,方才宛姐兒敢和伊姐兒口角,背后少不得有她的攛掇!

  彭氏瞇縫起了眼。

  沈南寶便在這樣的冷光里,揚起那雙純粹如春日靜湖的眼,“母親,我并非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這事有蹊蹺,便是祖母手下的人也妨不得會有不干凈的……”

  沈南宛也跪了下來,“爹爹,四妹妹一向孝順恭敬,我覺得不會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

  “你覺得……”

  彭氏拉住欲要爭辯的沈南伊,點了點頭,“老爺,宛姐兒和寶姐兒說得也沒錯,這凡事都有個來龍去脈,總不能只因為四姑娘看顧,就斷定是她做的,妨不得有人鉆空子不是?”

  沈蒔坐在位子上,神情郁色,驀地他揚了首,狠狠拍了案,“就照你說的辦,我倒是要看看哪個歹人在我府里做出這等子戕害殺人的事!”

  彭氏應諾,喚來鄭媽媽,“將服侍老太太吃藥的下人一應打發過來,挨個兒來問,撬不出嘴的賞他幾板子,也不怕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很快一眾人摞了上來,問起這事都道不曉得。

  沈蒔聽得青筋直冒,連連拍桌,“殺才,殺才,你們一個二個,都是些殺才!”

  他憤然指著面前垂首耷腦的下人,“我平日里沒短你吃食,你們倒好白米飯塞進肚兒化作了起不說,還沒個聲響,要你們有什么用,我看,全發賣給人牙子得好!”

  那些下人連忙跪了下來求饒,浣心磕得尤其厲害,“老爺,小的,就是個砍柴的,小的什么都不曉得……”

  她聽到一旁紓華的泣聲,似有所悟地抬起頭,指著紓華道:“是她!老爺是她!就是她看顧老太太熬藥的,但她每日都躲懶打盹兒,就是馮媽媽陳媽媽也瞧見過,教訓過,偏生不改,不改便算了,稱奇的是四姑娘從未說過紓華什么,仿佛……仿佛就是故意要紓華打盹兒!”

  事情到底這里,恍惚成了定局,就是沈南伊也悄然被彭氏松開了手,盡情怒罵,“好啊!好啊!我先前還納悶祖母怎么這病你看顧藥前都好得差不多了,你看顧后越來越沉疴了,原以為是天氣無常,沒想到,竟是你來了一出‘貍貓換太子’,要算害祖母!”

  彭氏也揪著錦帕分外痛心地掖起眼角,“怪道從前母親也不是沒見過大姑娘和二姑娘齟齬,怎么就鬧了幾句,母親就突然氣吐血了,原來不是氣得,而是寶姐兒你……”

  彭氏說不下去了,攥著拳頭站在那里捶胸頓足,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沈南宛也有些不可置信,抓住沈南寶的胳膊失聲問道:“四妹妹,你說句話,你說不是你做的……”

  聲音戛然而止在沈南寶那雙清凌凌的妙眸里。

  沈南宛一怔。

  沈南寶卻抬眸看向沈蒔,“爹爹,難道您就憑浣心的一面之詞就說明是我下毒害了祖母么?”

  沈南寶轉過頭看向努力把臉埋進胸口的浣心,“我體恤紓華熬藥苦累讓她打個盹兒,怎么就成了我要害祖母的罪證了?”

  浣心答不出話來,沈南伊卻多的是氣要撒,“這么些人一個個問下來,都沒有差錯,只有熬藥那里多了變故,而祖母病情不也是因著你出現的這么個變故所以才加重的么!”

  沈南寶失笑,“這是什么歪理,房梁上放的珍寶被偷,查不出所以然來,便擇了那個子高能夠得上房梁的來頂?”

  沈蒔氣得手指都哆嗦了起來,“放肆!哪由得你這般胡攪蠻纏!你說不是你,那你說說這藥是誰下的?誰最有這個嫌疑?”

  沈南寶還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樣子,“所以,爹爹,我說不出來,便是我做的了?通政司就是這么斷案的?”

  這話一如方才蕭逸宸的警示,竟叫沈蒔一時半刻說不出什么話來。

  “小,小的……有一事想說。”

  驀地,從旁插進來一道音,含混著初夏的風有些聽不太清楚。

  彭氏到底在這些斗爭里數次勝出,當即知味過來,作啐一聲:“你這個荃子!平日里口齒伶俐的,今個兒是咬著了舌頭?恁么結結巴巴,你是不是也要氣死我!”

  荃子打了個激靈,張開嘴翕出自己缺了的牙,“小的,也不想,就這牙齒不聽小的,它自個兒要漏風。”

  彭氏一噎,擺了擺手,“你到底要說什么,你快說!可勁把舌頭給我捋直了,別叫我耳朵難受!”

  荃子這才從袖籠里抽了一張紙,夾纏錦帕裹著什么東西。

  “回,回主母的話,前陣子四姑娘身邊的風月找到了小的,讓小的替四姑娘跑了腿兒,說是什么老太太病情反復,大夫另改了藥方……”

  風月幾乎都以為自己在做夢,“你不要亂說!我什么時候找到你說什么改藥方?又什么時候讓你跑腿兒!”

  荃子瞪大眼睛看向風月,“你,你,風月姐姐,你不要因著偏頗你家姐兒睜眼說瞎話啊!分明就是你領了你家四姑娘的吩咐,要曉得跑腿兒拿藥的!”

  “你!”

  正要置詞的風月被沈南寶拉住。

  沈南寶還是那副泰然的相貌,勾起唇看向荃子,“那么我問一問你,她是什么時候,在哪里同你說得這話?”

  風月成日里愛聽墻角,也愛和人七嘴八舌,就是沈南寶也時常不大曉得她的行蹤,這要是說個時辰,風月正巧同別人嘮著磕,這便真是潑臟水了!

  荃子答不出,也曉得其中的利害,當即亮出錦帕里的折股釵,“四姑娘,平日里小的跑那么多腿兒,哪能各個都記得住,但這折股釵是您的,小的當時還納悶呢,怎么拿藥這個不從管事處記賬,反倒由四姑娘自個兒拿釵填補?事后還道說折股釵被人拿了!”

  沈南寶一怔,腦海里突然迸出蕭逸宸迎著陽的那張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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