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舊春閨 > 第一百零八章旱威為虐
  這么會兒子話的功夫,火燒云已有了下潛的趨勢,不少云爿已從那洶洶火勢里掙脫出來,掙脫得不利索,便紅一塊白一塊地映在穹隆,投在窗戶紙上,像窯子燒壞的瓷釉,分散出殘垣斷壁的景象。

  蕭逸宸放下手,眼底在這樣的光下,錯落出蕭瑟的況味,“不了,她不要我幫,我硬插手,反倒討嫌了。”

  語氣帶著微冷的黠,仿佛氣盛得很,但誰聽不出來言辭間的自我挽尊?

  坤鴻心底有些不是滋味,暗琢磨到底是堂堂的殿前司指揮使,還是官家的寵臣,平日里走哪兒哪兒不是呵腰的恭敬討好,這臨到了沈府那個五姑娘跟前,怎么就跟看長輩眼色的小孩,長輩怎么高興,高興露幾顆牙齒,他便提了嘴角露幾顆來笑?

  怪不得那些個戲文里妖精都是小娘子們,可不得都是小娘子么,又漂亮又勾人,勾得人魂飛魄散吶!

  簡直太可怕了,他決絕不碰這玩意!

  不然怎么死的都不曉得。

  還有那個方官也是,竟然還讓主子這么泥足深陷!

  他得讓主子清醒清醒,別真像那些個戲文里癡情的書生、大能,歷經千辛萬苦,沒死在敵軍的刀下,卻死在了小娘子的石榴裙下。

  坤鴻這么一想,勸誡的話頭掖都掖不住得往外撂,“主子,前些時候您不是叫小的去尋陳小侯爺的梳攏?您可還記得么?”

  蕭逸宸點了點頭,“這事你辦得不錯,也幸得他日日打茶圍,結識了不少癡女,這下一窩蜂地到他府上去尋隙,聽說那老侯爺也因此氣得病榻了,不曉得他頭疼成什么樣了。”

  最后一句脫口迸出了笑,輕淺的,短促的,小孩打架似的,我贏你一頭,偷偷的躲著幸災樂禍,樂得沒邊了。

  坤鴻惘惘的,有些咂然,有些不可置信。

  蕭逸宸視線劃過來,正見著他這副模樣,明白他肚里那些官司,“我曉得你想說什么,陳方彥到底是官家親授的左曹職事官,不好好備倉廩,修水渠,行下放糧,卻直顧分身暇顧這起子事兒,官家若是曉得這事必得大怒,官家一怒,勢必調遣樞密院那個一撇胡下來查辦……”

  敢情自家主子清楚的很,也知道自己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既如此,主子怎么就還不明白那沈府的五姑娘是毒花,開得越漂亮,就越毒,能毒害了他?

  但這話不能說,一是因著身份,二是這種事得靠自個兒悟,

  “那陳小侯爺那邊……”

  蕭逸宸指尖點了點書案,敲節出徐徐輕緩的迭聲兒,半晌,他才開了口,“便先這么罷,點了火,就任風自個兒把他吹大罷。”

  坤鴻吁了口氣,心道還好,自家主子倒還沒被迷得那般五迷三道。

  輕微的舉動,到底沒逃過蕭逸宸那雙銳眼,他不由得心沉了沉。

  ‘天下之兵,本于樞密,有發兵之權,而無握兵之重;京師之兵總于三帥,有握兵之重,而無發兵之權。上下相維,不得專制。’

  這是官家當年親自下敕,委派樞密院與三衙的權與重。

  所以旁人只看著他統領千軍萬馬的威風,卻不曉他每每與樞密院使把臂周旋的曲意柔順。

  更不明白,這官家的心思深沉,如淵藪,窺不見底,做他的寵臣哪有那么容易的?

  至于,外人所道官家對他父親的悔愧。

  哪有什么悔愧。

  當年官家賜死宸妃溫氏,那流出的半滴眼淚也不過是為免萬民覺得天子冷心,官家無情罷了。

  他哂了哂,輕微的一聲,像刀鋒劃過寒風。

  嚇碎了坤鴻的心肝,努力埋著頭,手指緊緊扣著墁磚縫,索性蕭逸宸再沒說什么,只讓他退下。

  坤鴻如蒙大赦,腳尖剛剛落在門檻,一口氣還沒松下來,蕭逸宸一句‘回來’,又把他拽進了冷窖。

  他怯怯地低著頭,聽著蕭逸宸道:“這天日益的熱,你緊顧著手上那幾處京畿的瓦鋪,別沒得叫人中謁了去。”

  說完,蕭逸宸不自在地抻了抻領褖,嗽了兩聲。

  坤鴻眨了眨眼,神情訥訥的看他,“主子,那些個地痞哪里那么脆弱的,前個兒三伏都頂著日頭踢蹴鞠呢,您就甭擔心他們了。”

  蕭逸宸嘴抿得緊緊,視線錐子一樣鑿向坤鴻。

  坤鴻心頭一個蹦跶,瞬間明白了,主子哪里是擔心那些個莽漢吶,明明就是叫他注意著那趙家老兩口。

  真真是好。

  上趕子討乖。

  主子沒救了!

  坤鴻的憂慮到底沒傳入沈南寶的耳朵里,她只是又從方官嘴里聽到了蕭逸宸對自己養祖父養祖母的照顧。

  方官見她聽了之后,兀愣愣坐著,連忙調笑道:“姐兒,主子說了,這些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姐兒自不必掛懷,再有什么困厄還是照舊的說,主子能幫盡量幫。”

  那丸紅日才爬上樹梢,從墻垛那頭斜斜打過來,將屋內分割成兩個世界,沈南寶坐在那片光亮的地界里,輕翣了翣眼,眼上的濃睫像一把金箔做的羽扇,扇子垂了下來,連同臉上那點笑意也抿就了起來。

  “怹不計較,那是怹大方,心胸寬廣,但我不能不銘記在心,也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硬仗腰子的索求。”

  方官便不說話了,轉身走到暗處繼續挑揀著沈南寶日常要用的物什。

  風月按照吩咐又從阿斯門循了回來,她跺著腳,搓著牙花子,“那個大娘子借著給姐兒買辦的由頭,這人一摞一摞的出去,又一摞一摞的回去,那陣仗跟親女兒出嫁似的,生怕別人曉得她怠慢了姐兒。”

  最后小小的恨齒一句,“慣會做樣子。”

  彭氏一向這樣,展示自己的胸襟和為人子母的慈愛,沈南寶見慣不怪了,捵著衣衽,語氣平靜而輕淡,“她要撐門面,你便讓她撐,我們自個兒撿著好就是了。”

  說得也是。

  姐兒羅列的那些她有瞥過,里面動輒都是幾十兩的值當,數目又多,平日來用或是日后作為嫁妝都是能行的。

  一雙眼奕奕的,滴溜溜轉,沈南寶哪里看不出她心底兒的那些小算盤,便笑,“想什么呢,我用她的不嫌埋汰?”

  說著,努了努首,示向里間的方官,“不日就要啟程了,東西多,你去幫襯一下她,別免得漏掉什么東西。”

  風月不由納罕,姐兒這一趟也不過是去替三公子祈福罷了,真有必要帶這么多去么?不嫌累得慌么?

  但轉念一想,畢竟都給大娘子羅列了那么多的買辦,這不裝裝樣子落人口舌,也得細想想人去樓空后,人會不會來院子里將這些搜刮進自個兒的囊中呢。

  這么一想,風月動作愈發利索,那架勢仿佛要將整個院子搬空了去。

  日子就這么慢悠悠地晃到了臨行這日,沈南寶起來時,天還未亮,高而闊的穹隆攏著稀薄的藍,隱隱能聽見幾聲蟲鳴。

  風月一壁兒鉤著羅幃,一壁兒道:“馬車已經在角門候著了,大娘子說了,姐兒這次去祈福雖說值得稱頌,但自家唯一長孫身子弱,還弱得叫自家妹妹動輒拋頭露面,傳出去到底不好聽,也耽誤以后說親,遂不必要大張旗鼓了。”

  風月這次沒有搓牙花子了,也沒有憤慨了,大抵是見慣了宅子里這些時不時的小伎倆,明白這些除了讓你慪心一陣兒都不能讓你傷筋動骨,所以就不再自討苦吃了。

  又或是快要離開這污遭的地界兒,不必鎮日見這些晦氣的人和事,所以由內而發的高興起來,也不計較這小小的、一點微不足道的事。

  但不管怎么,隨著那一道車簾的垂下,將那些人的面貌遮住,沈南寶的的確確可以稍微心頭暢快一點了,至少,不必每日那么覺得礙眼了。

  風月見她嘴角淡淡的靨,也忍不住粲齒,將早就備好的冰鎮飲子遞過去,“雖說這次過去只是短暫的,但至少有一段時間能享清閑了。”

  只是這樣淡淡的喜悅很快被車馬勞頓給沖散了完全。

  這些都還好,更令人難受的是那頭頂的毒日,曬下來,照著馬車,人坐在里面就跟坐在蒸屜似的,悶得頭昏腦漲,幾欲窒息。

  至于先頭從府里準備的鎮冰早就用完了,那涼飲也在日頭的作用下,跟熱騰騰的茶似的,一喝一個嘴燎泡。

  沈南寶一慣怕熱,也因而在趕路的第二日便不出所料的中暍了。

  這下把風月急得團團轉,問了車把式,最近的驛站也得傍晚才到。

  “等到了那個時候,姐兒人都沒了。”

  風月忍不住怒喝了起來。

  那車把式呢,在沈府做工了經年,仿佛也養就了一副骨亢之氣,聽到這話,言辭極盡冷嘲熱諷。

  “風月姑娘,你要發火別沖俺發,俺就是個趕馬的,又不是那個神仙羅漢,能給你一眨眼的功夫飛到驛站去么?其實話又說回來,還是五姑娘身子太弱,這才走了多久,人就怏了。”

  說道末還嘖嘖了起來,那輕微的譏誚,聽得風月兜頭徹臉的紅,還沒反駁呢,轎內傳來低弱的一聲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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