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舊春閨 > 第五十一章一絲風
  終于到了翌日,他將出發的時候,沈南寶昨夜兩更才回的屋,害怕起不來送他,便坐了一宿,等到外頭起了一點幽光。

  沈南寶瞧了眼外頭遲遲滴著的更漏,便披了件斗篷往門前而去。

  蕭逸宸正在閥閱整頓行囊,這次他雖是依照著官家的令兒前去江南,但那事到底不好見光,便得是在這樣鬼齜牙的時候啟程才不打眼。

  正要認蹬上馬,一溜腳步從身后傳來。他轉過頭,看到沈南寶正要跨過門檻。

  蕭逸宸一怔,立馬迎了上去,“你怎得來了?我不是告訴了你,不要你送么!”

  沈南寶喘著氣兒,因疾行過,兩頰紅紅的像搽了胭脂,一雙眼映在稀薄的光里,仿佛牽出來絲,一根接一根的,纏住了他的眼,纏住了他的心。

  蕭逸宸不由得呆了一呆。

  沈南寶沒察覺到,只是打趣,“你叫我不要送,我便不送?我成什么了?你的懸絲傀儡?”

  蕭逸宸卻笑了,“是——你才不要聽我的,你就要送我,你就是想送我。”

  但離別終歸是悵惘的、凄涼的,即便現下做出這樣的喜悅,看著卻都有一種空洞的感受。

  沈南寶吮吸到空氣里那點微涼,不自禁地上了前,伸手替他抻了抻領褖,似乎覺得不夠,又把那嗶嘰斗篷卸下來,重新替他扣上。

  盤金的紐扣就著光有些刺眼,沈南寶好幾次都沒扣得上,反而把眼睛看得有些泛了酸。

  她不由得翣了翣。

  蕭逸宸注意到了,抬起手說:“我來罷。”

  沈南寶卻不讓,兩手分別緊拽著盤金扣和扭眼兒,一徑的鼓搗,“你來,方才便是你扣的,瞧瞧你扣得什么樣兒,稍微動作大點就要散的。”

  她說著,溫熱的鼻息咻咻地噴在他的脖兒上,羽毛似的掠過他的心尖兒。

  他不由得凜住了,身子硬邦邦地跟塊木頭挺在那兒,腦子卻插了翅膀,飄飄飛到了天邊去,飛到了昨夜去。

  ——那抱著她的觸感,那因懷里有她的踏實感。

  蕭逸宸忍不住心馳神往,嗓音也深遠了起來,“著急著趕路,怕太遲了遭人看見,也怕看見你,便舍不得走了。”

  扣紐扣的手停住了,那噴在脖兒上的鼻息,咻咻的,愈發溫熱了。

  蕭逸宸疑惑地垂頭去看。

  她卻一手托住他下頦兒往上抬,“你別動!本來就難扣,一動又前功盡棄了!”

  義正言辭的語氣。

  蕭逸宸聽著,怔了怔,剛剛還春光燦爛,風情蕩漾的臉沉了下來。

  他道:“你抬起臉來。”

  她不響。

  底下的手還在簌簌地扣著扭,蕭逸宸有些不耐,一把握住了那手,垂下頭去看她。

  她卻也把頭垂下去,只露個黑茸茸的腦袋給他看。

  蕭逸宸見狀,眼神又沉了一瞬,語氣卻輕了許多,“我又不是不回來……我會盡早回來的。”

  掌心里的手微微顫栗起來,他聽到她破碎的嗓音,“我知道的。”

  “我昨兒不也說了,叫你慢慢的去,慢慢的回。可是呢……”

  她突然地笑了,喉嚨凋凋的蹦出一串顫音,“我那是怕你著急趕路,路上出事。我私心是想你早些回來的,不,我其實不想你走。”

  總是這樣。

  每每他們以為終于撥開云霧見月明啦!今后會一帆風順啦!卻又會冒出各種各樣的山峰要他們攀。

  一次又一次。

  她不是覺得累,她是害怕了。

  害怕有一天,他們攀不過去怎么辦?

  這時老爺兒稍稍露出來了一點頭兒,分割出一明一暗的兩個世界,沈南寶站在混沌的界限里,臉上因而斑斕起來,細細的看去,才發現,那不是光,是淚,還有那掩在淚后面的恐懼。

  蕭逸宸震住,一股熱氣從心底涌上來,沖得他頭昏腦漲,沒管沒顧地道:“你同我一塊去罷!”

  話說得很沖動,也欠缺考慮,但甫一說出口,他卻醍醐灌頂似的想,是啊!為什么不呢?為什么不行呢?帶著她啊!

  這樣他就不必嘗受想她的苦楚了!也不必鎮日惶惶擔心她被人搶走了!

  她在他的身邊,他也可以安安心心,踏踏實實的去做那些事。

  他都已經預想到幾日后他們在江南、在宣州怎么一起游玩,一起品嘗點心。

  她卻兀自自地抽開了手,替他扣好了盤金紐扣,搖頭道:“要是真的能夠,你早便會想著帶我去了,而不是這時候再來說。”

  跟兜頭一棒,打醒了他。

  是啊。

  他怎么能忘了。

  這事是鄭中書提的,他帶著她,要是遭鄭書昭曉得了,只怕還沒出城門便遭攔下來了罷。

  蕭逸宸闔下了眼,濃睫在臉上灑下絲絲落寞的影兒,“我倒是不愿叫你看到我這么窘迫的樣兒。”

  沈南寶拍了一下他的胸膛,清脆的聲捎搭出她打趣式的笑,“我窘迫的樣子你見得少了?就當還我的!”

  天漸漸亮了,滿城喑嘎的雞啼,杵臼這時走了上來,“主子,該走得了。”

  秋風疾疾,掃得蕭逸宸嗓音急切了起來,“你好好照顧自己,不要盡想著減口里,腰都不夠我一手攬住的,還有不要見那個陳方彥,鄭書昭那邊也是,你不想見就不要見,你不高興也別忍著,就當替我出氣……”

  他喋喋不休,很有長篇大論的架勢。

  沈南寶雖舍不得他,但怕再拖下去,到時候真扎人眼了,便推著他上馬,敷衍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快走罷……”

  剛剛還那么難舍難分呢,現在倒是巴不得再也見不到他的樣兒。

  怪不得旁人都說女人的臉跟翻書一樣,一頁兒一個樣兒,簡直叫人目不暇接。

  走罷。

  走罷。

  再不走,腳就快要在這兒扎根了!

  蕭逸宸嗐然著,拽住鞍的前橋,踩蹬躍上馬背,嗶嘰斗篷傘一樣的打了開,傘底下是他闊綽的身姿。

  但見他一牽轡頭,將馬勒出一陣兒的響鼻,他在這樣的聲響里,隔著朦朦的一線天光看她,“走罷,看你進去了我再走。”

  剛剛咽下去的淚又涌了上來,沖得她眼眶發脹,她卻一扯嘴角,開朗了聲兒,“大老爺們兒倒磨磨唧唧的,就進門這么點路還要看著我走,是覺得我會走丟么?”

  她透了口氣,壓下嗓間那點的格澀,“我看你走罷——”

  時間真不早了,太陽黃黃的曬在他臉上,都有些些發燙了,蕭逸宸因而不再忸怩了,只是向她招招手,“過來。”

  沈南寶訥訥地走過去。

  他倏地俯身下來,高大的身子蓋下來巨大的影兒,壓得沈南寶身上一片漆黑,她心下一驚,就感覺有什么溫熱拭過她的眼角,帶走了她的淚。

  再抬眼時,他已經坐直了身,一手放在唇畔吮吸著,神情志得意滿,微微乜下來的眼含出一線妖冶精致的光。

  就和初見時一樣。

  美不可方物,掣動她的心腸!

  沈南寶怔了怔,他卻已經揚鞭策馬,縱出了老遠,只留下一句,“怪難吃的,下次可不要再哭了。”

  馬蹄颯沓,揚起一片黃塵,吮進肺里微微的嗆人,揉進眼里昏昏的刺疼。

  一陣風來,吹得臉上一陣涼一陣熱,沈南寶想起他的話,照辦地擎起錦帕掖起了眼,

  風月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身旁,托住她的肘彎,叫了聲,“姐兒。”

  沈南寶這時已經掖干凈了臉,她看了眼那空蕩蕩的弄道,道:“回去罷。”

  甫一進門,身后就有長隨捎信來,說是永.康郡府的柳夫人邀她登門,請教一下刺繡的事。

  風月聽了只管把眉緊緊蹙著。

  沈南寶借著銅鏡看到她的樣子,道:“怎么?你也覺得不對?”

  有了這話,風月這時才敢嘬了嘴暢言,“小的就是覺得這柳夫人的時機挑得正正好吶,前腳咱們主子才走,后腳她的人便來了。”

  沈南寶點了點頭,道可不是,“他不在,而我又不能不去。”

  黃銅鏡里是沈南寶壅塞的一張臉,風月看著,一張嘴翕了翕,到底沒說出來,只是道:“小的去給姐兒打水。”

  等沈南寶去到永.康郡府時,一個穿著窄袖長裙披帛的侍女倚著閥閱,正伸頸展望著。

  見到沈南寶的馬車軋過來,忙忙迎了過來,“二姑娘可算是來了,夫人都著人來問了小的好多次哩,什么——二姑娘來沒來,二姑娘來了么?”

  那侍女鸚鵡學舌,學完了旁人的口吻又是一聲嗐,“問到后面,小的都沒臉子回了。”

  說著,那張愁苦的臉忽而揚了起來,奕奕看著沈南寶笑,“所幸,二姑娘來了,來得正正好,正正巧,解了小的燃眉之急吶!”

  她嘴甜,沈南寶不由得笑,“勞累柳夫人久等了。”

  侍女便又客氣幾句,然后引著她拾階而入。

  與蕭郡王府不同,永.康郡府的格局更與沈府相近,每一磚每一瓦都構建出江南細膩的情調。大抵是府上的主人不忍見衰敗,只管在堂前后院植滿了各色花卉,托出一片四時不謝,八節長春的好景象。

  沈南寶因而分花拂柳了好一陣,才看到一間精舍,精舍前鵠立著一頂著元寶冠的柳夫人,正翹著首向這道兒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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