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舊春閨 > 第十四章路轉
  ‘割舌’,這樣血淋淋的兩個字就在腦門上鑿刻著,沈南寶不免腳肚子發軟,但她語氣絲毫不膽怯,“圣人你割我的舌,是害怕我說什么么?”

  圣人冷冷一瞇眸,卻很快的,她兀自自哂然起來,“你當我和沈府那些一樣,你抖個機靈就能躲過一劫了?蚍蜉撼大樹,不自量力。”

  這話一撂,圣人眼刀子一使,便使喚著那些邏卒把沈南寶扽到了刑架。

  身子驟然的離地,駭得心也高高的提拎起,但讓沈南寶頭皮發麻的不是這,而是那些明晃晃閃著寒光的刑具。

  圣人也瞧見了她的色變,坐在一丈遠的圈椅里,絮絮朝盞吹氣兒,“蕭二姑娘不要怕,皇城司的這些邏卒有經驗得很,手起刀落就一翣眼的事,保準你跟掉頭發絲兒一樣,全然沒甚么感受的。”

  沈南寶聽得栗栗然,語氣卻還沉穩,“圣人就不怕官家曉得這事么?”

  圣人飲茶的動作一頓,天青色釉面盞邊漾出來一道銳芒,卻什么話都沒說,只施施然使了手勢,示意邏卒動手。

  在那一霎那間,所有事物都變得非常明晰了。

  圣人描金繡鳳的裙衽,黑漆托盤上鋪陳排列的鋸斧刀鉞,還有自己急急作跳的心。

  面目模糊的邏卒從中挑出一手指般粗的銀針。

  銀針在逼仄的刑房里,找尋著昏沉沉的光,對著光吹一吹,燭火蕩漾,滿屋子的影兒亂蹦,針身輕微的嗡鳴,聽那聲兒,很有削鐵如泥的力量。

  沈南寶恍惚是想起什么,她扎掙起來,甩得手上腳上鐐銬‘錚錚’作響,“蕭逸宸呢?他在哪兒?”

  圣人飲完了茶,閑閑放了盞,盞在桌上,磕出清脆的一聲響,“到底是情深意切吶,都這緊要關頭了,還不忘你的郎君吶。別擔心,處置了你,再處置了他,反正都一并要浸豬籠哩。”

  這話的功夫,邏卒已經將銀針烤得通體遍紅,大拇哥按在沈南寶的下頦兒上,只聽得‘喀嚓’一聲。

  沈南寶只覺得一股鉆心的疼,嗆了水似的,淚不住往眼梢蹦躥,等回過神,下巴頦兒已經不是她的下巴頦兒,她的舌頭也被人攥在了手上。

  施刑的邏卒是個老手,手操著滾燙的銀針穩當有力,手指更如泥鰍一般,一頃兒滑進了沈南寶嘴里,直挺挺扎在了舌根上,然后一撬,作勢連根拔起!

  疼!

  劇烈的疼!

  簡直是要把她的靈魂從身體里抽離,沈南寶嗅到了和前世將死時一樣的味道。

  沈南寶想,她應該是要死了。

  她不怕死,死過一次的人,其實更明白閉上眼的那一瞬間,所有情緒所有苦痛驟然從身體里抽離的輕快感。

  所以,她怕的是,她都沒好好和蕭逸宸道別,也沒好好和蕭逸宸說過她有多歡喜他,她就這么死了。

  沈南寶翣了翣眼,迷滂滂的向四下里看,可惜除了圣人那張笑貌揚輝的臉,只有昏沉沉的光,逼仄的刑房。她的眼皮子終于垂了下來,鋪天蓋地的黑暗淹沒了她。

  揣著官家熱騰騰誥令的陳方彥,甫一出福寧殿,就馬不停蹄地往皇城司獄趕去。

  才下了雪,路上一片的冰滑,稍微快點妨不得會摔個大馬趴,陳方彥好幾次都險些跌了交。

  卞方來扶他,“爺兒慢點,現下還早,聽報信兩人才被押去皇城司。”

  天太冷了,呵出一口氣都會在眼前交織成一片迷迷的白霧,陳方彥都不作翣眼的,提了衽就往前趕。

  一壁兒趕,一壁兒回答卞方的話。

  “他們才進皇城司,那圣人呢?圣人不也早就去了皇城司。皇城司又不同昭獄那些,行個罰還要記個檔,只要上頭一聲令下,任你是誰,翣眼的功夫,就翣眼的功夫便能讓你缺胳膊兒斷腿兒,甚至脊梁骨都給你抽出來!圣人又存了死心,她哪里有命和那些人耗!”

  越說越急,腳步更急。

  腦海里不由浮現她前世死的模樣,一股沒由來的揪心捏緊了他的心臟。

  以至于本是要半柱香才能趕到的皇城司獄,半盞茶就趕到了,有邏卒押著刀攔住了去路。

  陳方彥都不帶招呼的,撥草一樣的推開了他們往里擠。

  從光明到黑暗,總要一段時間適應,等到差不多適應了,隱隱見著前面的光亮,陳方彥腳步快得生風,幾乎一滑鏟的,就滑了進去。

  一進去,就正正瞧見沈南寶闔了眼,那該死的邏卒正拿著銀針在她嘴里搗,沈南寶的嘴邊還滲出來觸目驚心的一道血!

  陳方彥魂飛魄散。

  那一如前世絕望、窒息的感受又臨上了他的心頭。

  陳方彥只覺得心像撕裂了一般,管也不管的,急奔上去,沖著那邏卒的天靈蓋就是一掌劈下,當場把人劈得七竅流血。

  圣人被這陡然的變故嚇得登時從位上拔起,滿眼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凸著兩眼,死不瞑目的邏卒。

  陳方彥卻小心翼翼地靠近刑架,一瞬不瞬地盯著沈南寶蒼白的臉孔。

  “沈南寶……”

  “別,別怕,我來了……”

  陳方彥顫顫巍巍地喊著,他甚至不敢去摸她頸間的動脈。

  還是隨后趕來的卞方豎著兩指往沈南寶頸子一貼,立馬道:“還有氣兒,不算微弱,想來是被方才的酷刑疼暈了過去。”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陳方彥茫茫點頭,連口氣都舍不得松的,去鼓搗那纏在她腕上的鐵鏈。

  被人忽視的圣人赫赫一拍案,“陳都護,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阻擋我行刑。”

  一壁兒的黃提舉這下終于舍得露面了,笑瞇縫的眼睛,活像一只玉面狐貍,“陳都護,您這樣貿貿然闖進來,也太折我皇城司的面了罷,你叫我以后怎么在京畿里抬頭做人吶?”

  陳方彥哂然,“黃提舉想要抬頭做人,先想想怎么和官家解釋罷。”

  黃提舉一怔愣,瞇著眼睜了開,含出一線冷沉沉的芒。

  陳方彥看見了也作沒看見般,轉過頭,便沖著一壁兒站干岸的邏卒喝道:“還不快給我解鎖了!不然官家怪罪下來,你們有幾顆腦袋供你們割的!”

  那些邏卒你看我我看你,紛紛看向了黃提舉。

  “陳方彥!”

  圣人雖被陳方彥那句‘官家’,嚇得一顆心沸水頂鍋蓋似的直跳,面色卻仍是威嚴的,難看的,“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無視圣人!”

  回應她這話的是陳方彥猛地一踅身,繡繁復金紋的袍角甩出細碎的銳芒,直直戳進圣人的眼眶。

  圣人還沒反應過來,那隨著陳方彥踅身甩出來的度牒,狠狠插.進了她手邊的桌案上。

  那明晃晃的‘李’字,看得圣人眼睛驟然一縮,臉色全變。

  “圣人還是省點力氣給官家解釋罷!官家不過是睡那么一會兒覺,你怎么就把皇城司的行使權挪了過來?”

  黃提舉眼瞇了瞇,仿佛是在咀嚼陳方彥的那句話,不過咀嚼歸咀嚼,有官家的度牒在,他沒有不從的,遂抬起手招了招,示意邏卒們動作。

  那些邏卒因而一窩蜂的涌上沈南寶的刑架,七手八腳的拿了鑰解開了鐵鏈。

  就是這么個空當,黃提舉還不忘說:“陳大人別為難我,我也就是奉命行事。”

  皇城司慣是會耍這些花腔,但現在不是和他掰扯這個的時候,遂陳方彥都不搭他的碴兒,將沈南寶緊緊摟在懷里,也不去管圣人怎樣拉長的驢臉,鐵青的臉色,就往外走。

  外面狹長的通道仍舊是黑黢黢,只是這時不同剛才,陳方彥滿心滿當的安穩,他不由拿嘴唇碰了碰沈南寶額頭,“我帶你走。”

  卞方緊跟其后,對于陳方彥這樣的舉動似乎見慣不怪般,遂只是垂著眼低聲問:“爺兒,那個蕭逸宸怎么辦?”

  提起那個人,陳方彥就恨不得搓牙花兒,他本來盤算得好好的,只要沈南寶嫁給她,必不會再像前世那般受圣人的鉗制。

  沒曾想,臨了蕭逸宸插進來一腳,非得逼急了圣人,把沈南寶置于險地。

  當真為了情,連沈南寶的命都不顧了么!

  這樣的喜歡是不是太自私了!

  烏濃的眸子里化不開的陰鷙,陳方彥眉眼一橫,語氣凋凋地道:“不管,擎等他待那兒,他那日不是信誓旦旦自己有把握么!那就讓他自個兒有把握去罷,也叫受一受那比死還難受的煎熬。”

  何況,他還得任蕭逸宸去牽制了圣人,也得要蕭逸宸去當那個活靶子!

  陳方彥瞇了瞇眸,抱著沈南寶出了皇城司獄。

  幾乎是前腳剛一走,后腳杵臼、坤鴻領著赫赫一干殿前司的班直,跟蝗蟲過境一般,橫沖直撞地掃了進來。

  杵臼首先找到了蕭逸宸。

  彼時的蕭逸宸踹了那門已經不曉得踹了多少次。

  也不曉得是拿什么做的,怎么踹都紋絲不動,看到杵臼來,蕭逸宸眼睛才亮了些,“先去找她。”

  話音剛一匝地,坤鴻急匆匆地趕了過來,“主子,沒找到二姑娘。”

  嘖然的一聲,從一壁兒幽幽的傳了過來,蕭逸宸不用聽就知道是那個積年黃提舉。

  蕭逸宸沉下眼,“她人呢?”

  黃提舉慢悠悠地走近,輕淺的笑聲里隱隱摻著怒,“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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