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歪今天過晌才回來的。
孩子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大倉娘下地去了,家里鎖著門。
老歪拿鑰匙開門,打不開。
不僅僅是打不開的問題,連鎖孔都不對,根本伸不進去。
仔細一看,原來家門用的是一把五星鎖,現在居然換成永固鎖了。
永固鎖從外形上看起來比五星鎖結實的樣子。
老歪立馬就是心里一沉的樣子。
這是什么意思?
自己僅僅不在家十幾天,這就把鎖換了。
母老虎已經把自己休了,不讓自己進門了嗎?
不知不覺腿就軟了,蹲了下去,抱著腦袋,面門思過的樣子。
越想越覺得這個家不要自己了,幾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
證據有二:
第一,趁著自己不在家,立馬把鎖換了。
第二,自己的老母親摔斷了腿,現在面臨很大的麻煩,大概倉他娘不愿惹麻煩,于是就把麻煩以及麻煩的兒子全推出去了。
這是很容易做出決定的事兒。
老歪見了很多這樣的例子。
不管是坐山招夫的男人在老婆死后被前兒女趕出家門,還是坐山招夫的男人被老婆趕出家門,那都是人家一句話的事兒。
在這個名聲比生命還看重,仁孝為先的年代,不敬老,不養老,都會傳遍四鄰八鄉,臭不可聞,人人唾棄。
唯有坐山招夫的男人,不管被自己的女人還是前兒女隨時趕出家門,老無所依孤苦而死,雖然值得可憐,但沒人覺得哪里不妥。
也不會認為前兒女不仁不孝,前兒女名聲也沒有多大損傷。
無他,從坐山招夫那天開始,包括他自己,就已經無書面、無言語約定地默認了這種結局。
這種千百年來的老風俗,早就無言的成了刻在老農民基因當中的村規民約。
老歪坐山招夫來到梁家河,73年到現在83年,整整十年了。
雖然平常看著他是這家的人,出出進進的,但是到現在為止,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是沒有歸屬感。
但凡有點風吹草動,他都要警覺會不會被趕走。
這倒不是倉他娘對待他不好,而且孩子們現在對他也很親,尤其是老大,越來越把他當親生父親對待了。
只是因為他時刻忘不了自己的身份,而且每當聽到其他村子出現坐山招夫的人被趕走,他就有深深的兔死狐悲之感。
他沒奢望永遠在梁家河住下去,更沒奢望前邊這四個兒子一個養女會給自己養老送終。
就是希望能安安穩穩的,再讓他過上十年二十年的有家的日子,然后再被趕回老家。
畢竟這輩子也算享過福了,到時候孤苦而死也不是那么不甘。
只是沒想到被趕走的時刻來得這么快,家里的日子剛剛冒頭,眼看著越來越好,越過越富裕。
自己就要被趕回去了!
“大叔,你這是回來了?”背后一個女人的聲音問道。
老歪回頭一看,是鄰居家一個侄媳婦,大肚子孕婦逛游過來。
侄媳婦捂著嘴“撲哧”一笑:“大叔,你這樣子——”
老歪本來面朝大門蹲在地上,抱著頭,聽到聲音回過頭來——
不得不承認,這形象很像電影上抱著頭蹲在地上的俘虜。
“俺大嬸子上坡去了,怕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進不去,就把鑰匙給俺大爺爺送過去了,囑咐俺這幾個在家的,不管誰看到你回來了跟你說一聲。”
“哦!”老歪一聽霎時有了精神,也不抱頭了,一下子站起來,“我有鑰匙,就是不知道為什么換了鎖?”
“唉——”侄媳婦嘆口氣,“別提啦!”
把老歪沒在家這十多天發生的事兒,大致給他說了一遍。
老歪同志可謂是大吃一驚。
嚴打的事兒他不是沒聽說,哪個村都有通告,縣城也是貼得哪里都是。
他知道抓了很多槍斃了很多。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至高無上的肥田村長居然也被槍斃了。
村長老婆因為把自己家砸了,還被拘留,游了街。
實在是不敢置信啊!
但他知道這樣的事兒,任何人不敢胡編亂說的,侄媳婦既然說出來,那肯定是真的。
只能是腦子里亂糟糟的,騰云駕霧一般去了——誰家?
怎么稱呼呢?
既不是公公婆婆,也不是丈母娘丈母爺,雖然見了面叫爹叫娘,就是彼此的身份很尷尬。
反正,就是去了倉他爺爺家吧。
去拿鑰匙。
其實,梁金元對這個鳩占鵲巢頂替自己大兒子的老歪,感覺也很復雜。
雖然他不是那種欺善怕惡的勢利之人,但這并不妨礙他一直以來對老歪頗不以為然。
老歪來拿鑰匙,他也只是公事公辦問了句:“回來了!”
老歪見了這位“爹”,心情也是頗為復雜,也許心底總有一種睡了人家大兒媳的愧疚感吧。
反正比較怕他。
從來都是規規矩矩,絕對不敢多說一句話。
老老實實答應一聲,然后禮節性地問了句:“俺娘沒在家啊?”
梁金元說:“在那屋跟惠蘭娘拆被子。”
惠蘭是三叔家的大閨女,惠蘭娘就是秉禮家,倉的三嬸。
老歪哦了一聲,接過鑰匙:“那我先過去了爹!”
他爹淡淡地點點頭。
鑰匙的交接儀式就算完成了。
一會兒死老婆子幫三兒媳拆完被子,從老三家那屋出來,問死老頭:
“剛才倉他叔過來拿鑰匙了?
你沒問問他娘怎么樣了,回家了還是在醫院?”
死老頭摸摸光溜溜的腦袋:“還真沒問,忘那茬了。”
老婆子瞪他一眼:
“我覺著你就是有點拿人家不當回事。
不管怎么說這也算親戚,人家的娘摔斷腿了,據說摔得還不輕。
咱們這關系不去看看也就算了,怎么連句話都攤不上你的!”
老頭表示慚愧。
不得不承認,就是因為有點輕視老歪,這才拿人家的事不當回事。
老歪母親腿斷住院,這剛回來的,必須要問候一下表示關心。
這是起碼的禮節。
你不冷不淡的態度,然后表示關心的問候都沒有一句,太失禮了。
甚至老頭越想越覺得這樣有點侮辱人。
老歪來咱家這些年,沒功勞有苦勞,任勞任怨地幫著大倉娘撐起一個家。
把孩子們一個個養起來了。
自己怎么能這樣對待人家呢!
“我再過去趟,問問他。”
亡羊補牢,犯了錯誤改了就是好同志嘛。
到了大倉家的新屋,大門虛掩著。
推開門,直接就往里走。
進了堂屋,聽到東屋里有個奇怪的聲音。
扒著房門口往里一瞧,嚇了一跳。
因為他只看到老歪的下半身。
上半身在被子里蒙著呢。
被子里面發出極其沉悶的嗚咽聲。
所謂極其沉悶,是能聽得出老歪不但用被子把自己包起來,嘴里還含了毛巾一類。
聲音雖然沉悶,但是一聽就知道哭得很激烈,明顯是傷心到了極點。
老頭過去戳了戳他的屁股:“哎!”
老歪嚇得身體一顫,猛然掀開被子。
老頭看到涕淚交橫的一張臉,以及嘴里還結結實實塞著毛巾。
“誒你這——”老頭倆手沖他比劃了幾下,意思是你這樣子實在是——有點像咬咬自娛自樂的時候叼著塊破布頭。
老歪翻身起來,扯了半天,才終于把毛巾從嘴里掏出來。
因為哭得激烈,他怕發出聲音,剛才一邊哭一邊使勁往嘴里塞毛巾,自己也沒感覺到居然能塞這么結實。
掏出來以后順勢用這毛巾把臉擦了擦,發出長長的一聲哽咽。
“什么事,你哭什么?”老頭在炕沿上坐下。
“沒——俺娘摔斷腿了,我想想就難受。”老歪嘰嘰歪歪地說。
老頭一看就知道他沒說實話。
自己的娘摔斷腿,確實會令人難受。
但是,難受,跟傷心是兩碼事。
哭起來套路不一樣。
老頭六十歲的人了,這點事焉能瞞得過他!
“你跟我說實話。”
“爹,真就這么回事。”
老頭想了想,決定跟老歪交交心。
本來,老農民就是心里熱乎,因為嘴拙,也說不出什么好聽的話來。
老農民嘛,大多都是屬暖壺的,外表沒有溫度,里邊很燙。
現在決定鼓起勇氣跟老歪說幾句暖心話,是因為想起別人跟他說的一個細節來了。
那就是自己和老婆子去關東的那段日子里,大倉家被孫世文弟兄仨給打砸了,據說連大倉娘也打了,老歪被抽得滿院子亂跳。
后來大倉利用賈家兄弟,把孫世文給固定住,大倉用樹條子把他好抽。
一邊抽還一邊哭,說什么“只要有我們弟兄幾個在,就沒人敢打俺叔”!
老頭當時聽人描述這件事,被嫡長孫感動了。
孫子做得對,這才叫有情有義。
老歪把你們弟兄幾個拉扯大,真的是不容易。
大孫子做事可圈可點,有情有義,做爺爺的覺得自己反過來被孫子教育了。
他覺得自己要向大孫子學習。
以后跟老歪要熱乎點。
至少說兩句暖心話,讓老歪也感受一點溫暖。
“他叔啊,你來到咱家正好十年了吧?
你看現在家里這些孩子,都拿著你當成自個兒的親人。
俺嘴里不說,可是心里也一直拿你當自家人對待。
你現在老家有事了,回來一個人哭成這樣,問你也不說。
你這還是不把俺當一家人啊。
你有什么事,跟自家人說出來。
就是幫不了你,你有個人把事說說,說出來心里也松散。
總比你一個人憋在心里強吧?”
這番話說的,聲情并茂。
老歪什么時候受過這樣待遇啊,聽得心里一陣滾燙,不由得又哭了起來。
“爹,咕咕,我說,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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