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五百三十三章 君行西塞我遼東
  1791年5月19日,隨著嫩江的冰凌消退,中斷了數個月之久的嫩江--松花江的水路終于通航。

  說起來,兩年前趙新雖然虛晃一槍拿下了打牲烏拉,可他的目的是為了吸引住吉林城的守軍,為東線部隊奪取琿春創造時機。

  要知道打牲烏拉城離吉林烏拉只有七十里遠,又卡著松花江水道,福康安說什么也得奪回來。對北海軍來說,真要占住打牲烏拉不走,三天兩頭就得跟清軍打。這地方離寧古塔和琿春都遠,三面被清軍包圍,留下也沒意義,于是當琿春戰役結束后,北海軍便迅速退出了打牲烏拉。

  “......松花江,江水清,浩浩瀚瀚沖波行,云霞萬里開澄泓。”

  黃昏時分,隨著船工們悠揚的歌聲,一條從松花江下游來的平底貨船停靠在了打牲烏拉城南的碼頭渡口。等船停穩搭好跳板后,幾個搭船的客人便跟船老大拱手作別,然后從船上走下。

  十五歲的鄂溫克人烏龍下了船后,好奇的四處打量著。他此行前來,是受了北海軍參謀部的命令,給吉林城的情報站送一份東西。

  乾隆五十三年北海軍攻打璦琿城時,偶遇趙新的烏龍一門心思要跟著對方當親兵。可他那會年紀太小,阿瑪又因為受了槍傷剛被吳顯寧從死亡邊緣給救回來,趙新便以此為借口讓他先好好陪父親,等傷好后再說。

  問題是趙新那神出鬼沒的蹤跡連陳繼山都跟不上,跟別說烏龍了。幾個月后,見阿瑪的傷養的差不多了,烏龍就開始天天磨負責管理黑龍江城的郭大路。一來二去,郭大路被這小子快給逼瘋了,最后也說了實話。他告訴烏龍,北海鎮治下沒有奴仆,所以也沒有戈什哈。況且你才十二歲,根本當不了警衛,要是想當兵的話,就去少年軍校。

  于是小烏龍先在黑龍江城的學堂里讀了一年,然后便拿著郭大路和盛海舟寫的推薦信去了北海鎮的少年軍校。之所以會破格錄取他,是因為這小子既懂滿語又懂蒙古語,漢話也能說,這樣的語言人才在以漢族和歸化島國人為主的少年軍校里,實在鳳毛麟角。

  去年上半年的時候,從蘇北撤回來的王長生接到了趙新的一個新命令,組建北海軍情報局,隸屬北海軍參謀部。王長生在挑人的過程中,無意中聽說少年軍校有個滿蒙漢語都說的很溜的小子,見了一面后,發現這小子還挺機靈,于是烏龍便稀里糊涂的成了情報局的第一批班底。

  情報局成立后的首要任務之一,就是向清軍盤踞的吉林烏拉城派駐情報員,設立站點。按照趙新訂立的制度,電報通訊這一塊每隔三個月都要更換密碼本。

  雖說這年月不用擔心有人竊聽,可情報工作這種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假如有電報員暗中投敵,北海鎮的大部分秘密就會暴露在滿清面前。

  趕巧了,負責定期往吉林城遞送密碼本的赫哲族交通員得了急性闌尾炎,于是這任務便落到了烏龍的頭上。十五歲的烏龍個子不高,肩膀寬厚,大圓臉盤兒,高高的顴骨,外張的鼻翼,不管是眉宇神氣還是膚色都極像蒙古人。

  為了不被人識破行藏,烏龍先是走黑龍江城繞道墨爾根,然后找了條貨船南下。因為身攜經過情報局精心偽造的清廷兵部“把總”委任文書,烏龍下了船后便去了打牲烏拉南面的“金珠鄂佛羅兵驛”投宿。這里距離吉林城有六十五里,他可以憑著文書從驛站領一匹馬。

  由于眼下吉林烏拉屬于和北海鎮對峙的前線,為了加強與伯都訥、阿勒楚喀和齊齊哈爾方面的聯系,南來北往的軍報文書和物資川流不息,運糧運餉運軍火以及各類雜物的軍需物資和押運官兵絡驛不絕。

  吉林城南北兩線驛道平均五十里一站,各處兵驛里無分晝夜伙房不息火;只要有火牌和文書,高粱米飯包子饅頭燉肉一律管飽。

  烏龍身負重任,住進了驛站后,也不敢和這些人多說話。自船過了柳條邊墻的巴延尼佛羅邊門后,就見連綿不絕的水陸營盤,大纛小旗營壘相望,旌麾蔽日望不到邊,更別說在這些營盤的東邊,還挖設了寬達數里的壕溝和堡壘體系。饒是烏龍見識過北海軍的軍威,可見滿清如此陣勢,也不由暗暗咂舌,心說真是白糟踐,大炮一轟,全都玩蛋去!

  等吃過飯,天色已黑,烏龍躺在不大的客舍里正準備蒙上被子大睡,忽然聽到外面腳步聲嘈雜,像是有一大群人進了兵驛,火把的光影將紙糊的窗戶照的明晃晃。他“蹭”的一下跳到地上,正說靠近門縫查看,就聽外面一人開始粗聲呵斥:

  “都蹲下,蹲下!賊尼媽,非得老子拿刀背砸,尼個悶慫才老實?”

  “那個戴皮帽子的,蹲那邊去!把手都給老子舉起來!跪著?跪著也成!”

  “尼!”又一個人吼道:“這是甚地方,扒褲子就敢撒尿,尼得絲含滴蛋疼?!”

  站在門后的烏龍就聽“啪”的一記耳光聲,隨后便響起了帶著哭腔的申辯央求聲:“求老爺叫賞口吃食……額有病……委實走不動咧……”

  “賊尼媽!”還是那個剛才那個粗嗓門兒罵道:“尼就是販藥材的,自己的病不治跑來跟北海賊眉來眼去,那就是跟他媽朝廷過不去!日白撂謊,批嘴給你扇扯,餓死尼個狗日的!”

  “差不多咧!”一個人象是領頭的大聲喝止,對粗嗓門兒道,“這幾個家伙明兒送到吉林城里,指不定能活不能活咧!你氣也撒的差不多了,留著點精神,額去和這里的領催說,先弄點吃食。咱將就住一晚,明兒松快著就進城交差,完事兒還能在城里逛逛不是。”

  烏龍回到炕頭,摸著黑將靴子穿上,穿好外衣,戴好帽子,這才拉開門,只見門外十幾步遠的地方,一溜兒黑影垂頭喪氣的蹲在地上,高舉雙手,只不過時不時有人放下手搔癢揉屁股。烏龍心里憋著笑,心說清軍跟北海軍別的沒學會,舉手投降這套倒是學了個十足。

  他看到一個驛丁正提著桶水從面前經過,便叫住了對方,指著那溜黑影用滿語問道:“怎么回事?”

  “回爺的話!”那驛丁聽了連忙把水桶放下,估計是忙了半天了,正好歇會。“這些人是山西來的藥材商和皮貨商,都是奔著北海軍手里的人參和貂皮來的,犯了‘溝通匪類,陰附逆賊’的罪,視同奸細,按律抓到后應在軍營就地駢誅。福大帥慈悲,要先押到行營審讞決斷,然后統統杖一百,流三千里。”

  烏龍聽完“嗯”了一聲就朝那溜蹲著的人走了過去,裝作看稀罕。但因天色太暗,影影綽綽的只能見個大概,一共是十個人,繩穿腰間綁成了一串兒,歲數大的只有一個,看上去五十來歲,其余的都是三十多歲樣子,嘰嘰噥噥猥猥瑣瑣。

  他們當中有聽的懂滿語的,方才聽到驛丁跟烏龍說的話,此刻已嗚嗚嗚的哭了起來,嘴里碎碎念的直說自己不是奸細。旁邊的人則低聲勸他,說什么都白搭,惹惱了那幫陜西兵,搞不好又得挨頓打。

  這時押送這些犯人的那個陜西兵頭目從伙房里出來,看到有人接近犯人,便提著燈籠走了過來。燈影下見他戴著素金頂子,七品服色,分明是個把總,慌得一個千兒打下去,賠笑道:“原來是總爺,您老吉祥!小人馬四喜。”

  烏龍眼珠一轉,一個主意冒了出來,于是指著地上那群人,操著一口生澀的官話問道:“他們,都是干甚的?”

  “總爺!您老官話說的真好!這是**細,跟北海賊做生意。小人是額赫茂哨卡的,明兒個要送城里收押的。”

  “生意?”烏龍裝糊涂道:“我,科爾沁左翼來的,逆賊有什么生意好做?”

  “哎喲!總爺,”馬四喜連忙起身湊過來低聲道:“北海賊好東西可多著呢!人參、貂皮、琉璃瓶子燒酒這些尋常人見不到的好東西且不說,單是卷煙就有好些種,可比吉林城里的煙麻店賣的煙葉子好抽。您老是要去吉林城的吧?”

  烏龍點頭道:“去欽差大帳報到,見完大帥,分派差事給我。”

  馬四喜一聽更是滿臉堆笑:“那是那是,嘿嘿,總爺真是不凡,還能見到大帥。指不定見了大帥,一個驍騎校跑不了。”

  烏龍哈哈一笑,伸手入懷,取了塊兩錢重的碎銀出來,丟到馬四喜里道:“你說話好聽!爺賞的。”

  馬四喜大喜,眼珠在黑暗里滴流亂轉,隨即討好的問道:“總爺可去過吉林城?”

  烏龍搖了搖頭,那伍長道:“總爺去大帳報到,分派差使沒十天下不來,不如到時讓小的帶著您在吉林城逛逛?河南街上好吃好玩的地方多著呢!”

  “好啊!”烏龍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馬四喜一看對方身形還沒自己高,連忙彎下腰來好讓對方夠的到。

  “爺左右也無事,明天就跟你們一起押著這些人進城好了。”

  馬四喜心里正琢磨這個呢,生怕這位出手闊綽的把總進了城就再也找不到。不趁著這會兒討好掙兩銀子花,等人家見了福大帥分了差事,那就更別想了。

  烏龍和馬四喜這邊互相算計,而人在吉林烏拉城內的福康安則在吉林僵局衙署簽押房旁的花廳里正在召集軍議。

  一張巨大的沙盤木圖擺在花廳正中,福康安和四五個將領正對著上面喀爾喀蒙古的方向指指點點。

  “都說說吧,覺得趙逆會在什么時候動手?”

  “大帥,卑職以為,總要過了六月才可能。”

  說話的是二等公、鑲藍旗護軍統領惠倫。這位也是富察家的,他那二等公就是襲的伯父明瑞的爵位,生父則是明瑞的弟弟一等公奎林。論起輩分來,明瑞是傅恒的侄子,惠倫得管福康安叫叔。

  “理由呢?”

  “聽喀爾喀來的蒙古人說,五六月鄂爾坤河(色楞格河)發春汛,伊遜河、哈拉河、通克拉河等各支流河水暴漲。那趙逆的人馬就算有三頭六臂,總不能跟老天對著干吧?”

  “嗯,算個理由。不過趙逆手中的古怪器械層出不窮,這點兒河水恐怕攔不住他。”福康安沉思片刻,突然問道:“納穆窩集那邊什么情況?”

  他提到的納穆窩集就是老爺嶺,目前北海軍和清軍雙方就是以此處為分界線,各據山頭兩側。

  惠倫道:“沒什么動靜,拉發河那里也沒有異常。”

  福康安盯著木圖看了會兒,像是下了什么決心,吩咐道:“傳令那奇泰,讓他派一千人從循鎮城渡過噶哈哩河,試探一下琿春的虛實。”

  “嗻!”

  此時一等侯、頭等侍衛、北路軍副統領安祿道:“大帥,您是打算文的武的一起來?不如讓標下率支人馬,從北面的那木魯噶河繞過去,狠狠的給他們一下!”

  這位說起來跟北海軍那可是不共戴天之仇,他爹叫多拉爾海蘭察,死后追謚一等超勇侯。海蘭察多年在外征戰,就安祿這么一個兒子,在另一時空的歷史上,安祿的下場也是夠倒霉的;嘉慶四年,他在征討白蓮教匪的過程中,孤軍深入,進入密林,最后被幾個教匪一起用長矛給干掉了。

  福康安聞言搖頭苦笑道:“你這么一來,假打就變成真打了。皇上可不是這個意思。”

  今天上午,乾隆的諭旨到了吉林城,福康安這才知道北海軍要出兵喀爾喀蒙古,乾隆命他和北海軍立即展開交涉,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阻止對方出兵。

  軍議從下午一直開到現在,眾人除了吃晚飯時休息了半個時辰,一直在七嘴八舌的出主意。此時所有人的精神都已經有些疲倦,福康安見此,知道再熬下去也不是個事,便讓眾人散了,只有安祿被留了下來。

  一眾戈什哈這時也走了進來,開窗放屋里的煙氣,擺放凳子收拾殘茶。福康安的親兵隊長又招呼人去大伙房傳話,“給大帥清飩一碗銀耳湯,泡釅釅的茶來,大帥要熬夜……”

  福康安笑著拍了拍安祿的肩頭,語氣平和的道:“我知道伱想給你阿瑪報仇,”

  “大帥,”安祿心里一酸,幾乎就要墜淚。

  福康安打斷道:“你聽我說,你阿瑪和我情同手足,他還是我半個老師,五年了,我每每想起他戰死的場景,心如刀割。可是你要知道,那趙新真不是好相與的,你要是把他當一般的反賊,肯定要吃大虧。”

  安祿不甘心的道:“那咱們也不能低三下四的求他們吧?!七八萬大軍守在這里,對面攏共就一萬人,卑職不甘心啊!”

  說話間銀耳湯已經端來,親兵隊長又給也給安祿端了一碗,退后一步稟報傅恒:“主子,吉林副都統、舒蘭河的守備來了,都在簽押房那邊候著呢。”

  福康安擺擺手讓其退下,銀耳湯他也沒心思吃,喃喃道:“咱們做奴才的,得為主子分憂。別急,讓我再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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