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五百三十五章 間諜與反間諜
  烏龍幾乎沒費什么周折就進了吉林城,然后便直奔北大街上的情報站。

  北海軍情報局偽造的那份委任文書,是按著那奇泰提供的一份真文書掃描并PS出來的,甚至連紙都是那奇泰提供的專用加工紙,所以在過城門檢查的時候毫無問題。

  清代自順治入關以來,為了維持龐大的國家機器運轉,宮廷和朝廷公文的用紙一般都是使用貢紙。這其中包括了山西、福建、江西運送到京的抬連紙、毛頭紙和呈文紙外,還有李朝和琉球的貢紙。這些專用紙一般都是存放在戶部的顏料庫。如果顏料庫所存紙張無法滿足需求,也可以在京采買,比如去“白紙坊”。

  總之,從皇帝用的詔書、敕書,到科舉的金榜,再到朝廷和各地官府往來的公文、稅單,不同用途所使用的紙也完全不一樣,普通人在市面上根本買不到。所以這個時代就算有人會刻蘿卜印,可專用的加工紙搞不到的話,想要偽造朝廷的委任文書,如同天方夜譚。

  烏龍先是去了城門外的兵驛將馬還了,等進了城后,就見五人一隊的八旗兵扛著令牌、帶著繩子和刑杖,在街上進行巡查,這都是吉林副都統轄下的“堆房子兵”。

  與關內各地不同的是,因為清朝晚期之前沒有“警察”這個概念,所以關外城市內的治安就由駐守城內的八旗兵來維持。而供這些八旗兵短暫休息落腳的地方就叫“堆房子”,吉林城里有很多,其功能類似于后世的治安崗亭。

  這些“堆房子兵”是接受福康安的命令在城內巡查綠營兵的,當他們看到烏龍的官服,再看到其長相,本能的就將他排除在外,用滿語打了個招呼便擦肩而過。

  烏龍到了西大街,找了家客棧,出示腰牌登了記,先跟著伙計去了客房,一番洗漱后,換了身便裝,跟伙計打聽了城內哪里熱鬧,說想給家里人買點東西。

  伙計討好的介紹說,若是給女眷買東西,首選翠花胡同;若是給男性長輩買東西,那么就去北大街。

  翠花胡同以售賣各種紙花,包括婦女頭上戴的和在室內陳設的紙花而聞名,是本地的特產,那里也是許多達官貴女眷經常光顧的地點。

  至于北大街就在將軍府的北面,其位置在老晉隆胡同西口,入口處有個牌樓,看到上懸著一塊藍地金字的牌匾,上書“鞏固金湯”四個大字的就是了。北大街的路東和路西商號林立,以“升”字號為名的買賣幾乎占據了半條街。像什么源升慶、恒升店、永升店、慶升厚等等,這都是本地的大財主牛家的產業。(順帶說一句,吉林城的北大街從建城之初就有了這個名,一直延用到了后世。)

  烏龍賞了那伙計幾枚制錢,這才擺出一副悠哉的模樣去了北大街。從牌樓門進去后,走過七八家商號,一家為“濟世堂”的藥鋪門口招牌赫然出現在眼前。門口的幌旗上畫著一株人參,表示這家藥鋪是主營人參的。抬腳進了鋪子,一股微微帶著點土腥氣的參香飄蕩在屋內,其中還夾雜著其他藥材的味道。

  店里此時沒有客人,柜臺后只有一位三十多歲、掌柜模樣的家伙在整理一包包的藥材,看見來客人了,抬頭招呼道:“這位小哥,您是要買藥?可是來買參的?”

  烏龍四處打量的一下,對那人道:“不,我有株好參,想問問價錢。”

  那人手上一停,隨即抬頭看著烏龍道:“哦!您請座,我讓人給您沏茶。”

  “不急,我先問問價錢。二等參怎么收?”

  那人笑著道:“眼下的行情,要真是二等參,最低三百兩,多了得上千兩,具體還得看成色。小哥您是北邊來的?現在好參可不多見,您稍候,我把手頭這些收拾好了再看貨。”

  過不多時,一名伙計端上了茶,隨后退下,那名掌柜模樣的人也收拾完了手頭的東西,他先是洗過手,然后走過來對烏龍道:“在下姓武,是濟世堂的掌柜。”

  “原來是武掌柜,久仰!”烏龍客套完猶豫了一下,突然開口道:“佳期別在春山里,應是人參六葉齊。”

  武掌柜微笑搖頭道:“小哥錯了,好參最多只有五葉。”

  烏龍搖頭道:“我這根就是六葉的!”

  “何處所得?”

  “混同江畔,永寧碑前!”

  兩人至此已將暗號對上,那武掌柜呵呵一笑,隨即沖烏龍拱手道:“小哥里面請,這么好的參,我得好好驗看驗看。”

  等到了里院的一間廂房里,武掌柜從烏龍手中接過新發的電報密碼本后,不由嘖嘖稱奇,心想上面怎么派了半大小子來。等烏龍告訴他交通員得了急癥,這才釋然。

  烏龍總共在濟世堂后院就呆了半個時辰,之后便告辭。他出門后裝模做樣的去了隔壁的煙麻店買了兩斤煙葉,去慶升厚金店買了副銀鐲子,又跑到源升慶扯了幾尺綢子,這才大包小包的回了客棧。

  眼下事情都已經辦完,烏龍也不想再在吉林城多呆,到了第三天上午,他便尋了個由頭結了帳,然后從西門出城,在三道碼頭那里登上了一條去墨爾根城拉木材的船。至此,他的第一次外勤任務算是順利完成了。

  事實上北海軍情報局的工作內容不止是傳遞情報,刺探消息,轄區內的反間也是他們的主要工作。比如深受趙新的器重的徐壽南,他從去年年初開始,就帶著移民辦和治安警署的人對新到的移民進行審查。

  從乾隆五十五年--也就是1790年開始,五十萬來自關內的移民蜂擁而至,這些人大都來自直隸、湖北、四川,甄別問題非常復雜。

  男男女女的難民,下船時個個都是精神沮喪;饑餓、窮困、衣衫襤褸觸目皆是。當初剛到鯨魚灣時,這些饑寒交迫的人們看到北海鎮諸多不同于關內的景象都是驚愕萬分,有時只是因為路上駛過的汽車,就變得驚恐萬狀、大喊大叫。

  急需大批勞力的北海鎮不可能這些人一直關著,然后等挨家挨戶的審查后再放他們出去,所以只能是移民辦先行登記,發放身份牌,分配工作住處,然后治安警署根據登記情況,分批核實;對交待不清或是有所懷疑的,再行單獨審查。

  北海鎮移民辦的前期工作做的很細,他們給每個移民都錄了像,按照一份有三十道問題的固定問卷進行了初步詢問。這些錄像再配合登記簿上的內容,基本上可以了解到每個移民來之前的全部生活。

  眼下難民潮早已過去,可審查工作一直沒有停。今年北海軍情報局的成立,使得原本不足的審查人員從十五個增加到了五十多個。在這五十個人里,十六歲的徐壽南從兩年前就在趙新的受命下從事反間工作,算是“老資格”了。

  5月24日上午,徐壽南如同往常一樣出現在了伯力鎮移民辦的院子里,這里是對移民進行審查的地點。這年月老百姓都是怕見官的,要是安排在治安警署,估計很多人都不敢來。

  審查一般是以談話的方式進行,通常從早上8點開始,徐壽南每半小時見一個人,一天下來差不多要見15~20個。

  同新移民的第一次接觸,與其說是審訊不如說是一次系統的準備。所有審查員在事前都經過培訓,而培訓者就是趙新在實用心理學方面的親傳弟子--北海鎮治安警總署署長片兵衛。

  片兵衛告訴所有審查員,你們在第一次接觸審查對象時,應當語氣和藹,彬彬有禮。談話間除了贊賞外,決不應該表示出懷疑、驚奇或激動。

  對于那些帶有撒謊或吹牛性質的說辭,應予以鼓勵,決不能一聽就橫加指責。審查員的職責不是去跟審查對象爭論,也不要指責。如果一個人的交代與之前移民辦登記時的錄像內容不一致,在第一次審訊中,也不應指出他們的矛盾之處。要知道交代越不真實就會漏洞越大,一旦跟對方進行爭論,他就會因自己的交代被懷疑而起戒心。

  第一次審查結束,若是審查員認為對方交代屬實,情節也平淡無奇,這時應提出種種反問,以便使事情的來龍去脈更清楚、更完整。經過澄清,證實懷疑對象是無辜的,第二次審查就不必要了,這個人就算是過關了。

  徐壽南今天“很不幸”,他的第一個審查對象是一個被分到了養豬場的單身漢,這位只要一說起來北海鎮之前的事,布拉布拉唾沫星子橫飛。他聽了半天,實在有點煩了,于是便岔開話題問道:“你額眼眶上這傷疤怎么回事?”

  “小人以前的外號叫‘三梆子’,窮的過不下去了,一咬牙便想著去找家妓館‘拿一份’。您老不知道,依照江湖上的規矩,想掙這份錢,就得任憑人家打得死去活來。只要耐過這頓死揍,掌柜的就得給抬進店養傷,傷好了便在店里拿一份錢,這就叫‘拿一份’。我們那會打架時興用斧把,結果有個孫子下黑手,一下就砸在這兒了,差點把小人給砸瞎了。”

  “哦,所以你叫金三。”

  “是了您那!”

  “養豬場的報告上說,你干活挺賣力,就不打算娶個老婆?”

  “李頭兒為人仗義,吃穿工錢都不虧待,您了別看咱以前是混街面的,可也得講個忠勇禮義信!人家把咱當兄弟,咱也不能掉鏈子。至于媳婦嘛,李頭幫我問了一家,說是四川來的......”

  金三又開始了滔滔不絕,好在沒過幾分鐘,桌子上的鬧鈴響了,打斷了他對未來生活的描繪。于是他先是起身沖徐壽南彎腰躬了躬身,這才帶上氈帽出了屋子。

  來北海鎮這些日子,金三覺得不用給人下跪磕頭是真不錯。雖說養豬場環境差點,可憑力氣吃飯,再也不用靠著斧把刀子過日子總是好的。一想到明天就要跟那家四川來的人家提親,黃花大閨女就要變成自己的老婆,心里就樂開了花,嘴上又閑不住了:

  “傻小子兒,坐門墩兒,哭著鬧著要媳婦兒......”

  剛哼了兩句,走到院中的金三好奇的回頭張望,便看到一個穿著身藍布褂子,一臉憨厚相的男子駝著背走進了剛才他去的那間屋子。

  徐壽南看到那漢子進來,也不起身,指著對面的椅子對那漢子道:“坐吧。”

  “哎!”那漢子是個羅鍋,躬了躬身,一臉局促的坐下了。

  徐壽南露出笑容,語氣和藹道:“有些情況想跟你核實一下,別緊張。”說罷,他就叫一旁穿著便裝的治安警給對方倒杯水來。

  “哎!”

  “你叫段奎?直隸來的?”

  “哎!俺是直隸廣平的。”

  十幾分鐘后,徐壽南已經問了一半的問題,而段奎也是有問必答,沒那么多廢話。此人說話間神態自若,敘述簡單明了,合情合理,給人一種莫名的好感。

  根據檔案記錄,這人今年四十五,家里有個婆娘和一兒一女,以前是走街串巷做小買賣的,曾學過幾年拳腳。乾隆五十三年直隸發大水,實在活不下去,不得已才帶著家人逃難去天津,結果進城的時候被官府用繩子捆了送到塘沽。來北海鎮后,移民辦把他一家安排到了伯力。眼下他自己在鐵路工地上當個小工頭,老婆則在家帶孩子。

  不過段奎越是這樣,徐壽南就越不敢大意。他記得趙新曾跟他說過,奸細越是老練,給人的印象就約好。

  趙新在以前看過的那幾本實用心理學的書時,對里面的一個案例印象很深。有一個世界知名的犯罪學家說,給他留下最好印象的人,是個為了得到一筆保險費而將自己所有子女毒死的女人;而給他留下最壞印象的人,卻是個慈善家。

  徐壽南翻看了一下移民辦的登記資料,在隨身物品一項中,他敏銳的注意到上面登記了兩個金鐲子、一個金戒指和一個類似首飾匣子的小箱子。試問一個做小買賣的人怎么會有這么貴重的東西?

  于是當徐壽南問及此處,段奎說是祖上傳下來的。

  徐壽南本能的不相信對方的說辭,所謂人離鄉賤,這年月不是活不下去,誰也不想挪窩。既然有金子在身,就算家鄉發了水,把鐲子戒指當了,怎么都能買米買糧,何苦要逃難去天津,去京城不好嗎?

  “不對!”徐壽南臉色一變,一掌拍在桌子上,厲聲道:“段奎,我再給伱一次機會,你可要想清楚再說!”

  面對徐壽南的突然變臉,段奎猶豫再三,終于交代道:“好吧!俺沒說實話,這東西是俺偷來的。”

  緊接著,段奎就開始講述一個故事,說明他是如何在前往天津的路上遇到一個商人,他又如何偷了對方的一個包袱,里面就有這些東西。

  此時要是換成其他的審查者,此時就很容易相信段奎的交代,畢竟他揭了自己的短兒。這年月當小偷會被人極度瞧不起,丟祖宗和家族的臉。

  然而徐壽南畢竟是趙新的親傳弟子,他記得趙新告誡他的每一句話。趙新曾特意提醒過他,在反間這種事上,要認真防備“故事中的故事”。

  “壽南,當你以為經過巨大努力,覺得自己已經摧垮了嫌疑者的抗拒,這時如果對方開始講述一個損害自己形象的故事。你記住,千萬不能輕信這一套!只要有人這么做了,他絕對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物!”

  段奎沒有像金三一樣順利回家,他被收押了。緊隨其后的,就是他的老婆和兩個孩子也被治安警一并帶回審問。

  兩天后,這位看著老實本分的家伙在被審訊人員灌了一肚子水,甚至連血都噴出來后,終于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此人就是曾糾集五十余人攻打大名府,劫掠大名、元城二縣囚犯,震動清廷朝野,已經潛逃五年的直隸八卦教教首--段文經。

  段文經是直隸廣平縣張孟村人,曾拜震卦教頭目為師,又曾學習拳棒,曾擔任大名道衙門的皂頭。此人從乾隆四十年代起,就在大名一帶傳教,為了擴大教勢,他把直隸大名、廣平和山東冠縣、館陶等一帶的離卦、震卦和巽卦組成八卦會。為了引人入教,他以“治病求福”和“學習拳棒”相號召,并尊山東單縣劉洪為教主,借其旗號,招搖撞騙,授徒斂財。

  乾隆五十一年七月十四日夜,段文經率手下點香叩頭,各用紅白?布包頭,從大名府道臺衙門隔壁推墻進入。大名道道員熊恩紱聞聲出堂喝禁,并喊人擒拿。段文經當即率先將熊恩紱砍翻在地,其他人又上來補刀。熊恩紱逃回到中堂,倒地殞命,家人和衙役驚起反抗,被殺八名,受傷八名。

  之后段文經又率眾想打開府庫,結果看到支援的衙役越來越多,隨即趕往大名、元城二縣殺官劫獄,之后駐守的清軍趕來支援,并使用火槍,八卦教的一眾狐朋狗黨這才紛紛逃命。

  此事過后,乾隆極為惱怒,曾接連發布諭旨要求嚴查此案,督促時任直隸總督劉峨、河南巡撫畢沅、山東巡撫明興追緝逃犯,在三省之地鋪開大網。

  三省官府歷時半年多,共抓獲涉案正犯50余名,追緝的地區擴大到了山西、安徽,甚至江南、湖廣及運河沿岸、山東沿海等地。除了正犯外,抓獲的緣坐親屬、同教之人則更是數不勝數。

  雖然滿清官府廣布眼線、懸賞緝拿,可首犯段文經一直沒有拿獲。乾隆甚至將追查范圍擴大到了陜甘地區、東省沿海及盛京一帶。直到今年,乾隆仍因此事在諭旨中多次訓飭地方官吏的懈怠和失職。

  然而誰沒料到,段文經這些年居然一直躲在天津城內,而且趁著北海軍兵臨大沽口討要流民的機會,混進了北海鎮。最要命的是,此人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已經在筑路的島國勞工和漢人工頭里,發展了十幾名骨干分子,并開始斂財。

  消息傳到治安警總署這邊,片兵衛的冷汗嘩嘩直冒,他當即命令治安警署和“鐵路建設委員會”下屬的鐵路警察一起行動,對十幾個八卦教分子進行抓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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