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七百三十三章 生平報國堪憑處
  趙新聞言心中一動,覺得好像在哪聽說過,便讓人把劉大觀的履歷找來。等看過履歷,他這才想起來,敢情去年袁枚來北海鎮的時候,就曾跟自己提到過此人。

  劉大觀,字正孚,山東臨清州邱縣人。乾隆四十二年,他被學政推薦,以拔貢生的身份入京城國子監讀書,次年在廷試中考了個二等,隨后揀發廣西以知縣試用。此人在廣西干了十年,東部的桂林府、柳州府、平樂府,西部的鎮安府都干過,最頂峰時曾代掌鎮安府知府的印信。為官時的官聲很是不錯,不貪不腐還勇于任事。

  來十八世紀這么多年,趙新對科舉了解的是相當多。他知道除了花錢捐的“例貢”,其他諸如恩貢、拔貢、副貢、歲貢都算科舉正途出身,功名相當于舉人副榜。比如拔貢就是由各省學政選拔出來的文行兼優的生員,而且是每十二年才會選拔一次。如果用后世的情況作比喻,類似985特招生。

  拔貢生要參加朝考,入選者一等任七品京官,二等外放任知縣,三等任教諭。至于不合格的那就只能哪來回哪去,叫做“廢貢”。

  進士當官可以一路往上升,順利的話最終能做到封疆大吏,軍機大臣也不在話下;而拔貢生因為只有舉人功名,所以一輩子只能在基層六七品的官職上兜兜轉轉。當然要是還想往上升也不是不可以,除了官聲要好,還得掏錢“加捐過班”,最多也只能做到正四品道臺。像后世左宗棠那樣,能以舉人功名成為封疆大吏,甚至直入中樞,完全是亂世的特例。

  乾隆五十四年,劉大觀繼母去世,回鄉丁憂。辦完喪事,劉大觀外出游歷,專程去小倉山隨園拜訪。因為他和袁枚的好友李松圃、李少鶴很熟,后兩者也都曾在廣西為官,于是二人相談甚歡。

  趙新考慮到何喜文和他的那幾個手下全都是勇猛有余,文略不足;一旦北海軍進入廣西,隨著清廷統治的迅速崩塌,治亂維穩就成了當務之急,必須得有個熟悉當地政務和民情的人協助。

  要知道雖然雍正時代曾對西南各地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土歸流,可廣西的南部依然存在不少土司。這些人在滿清政權強大時固然俯首聽命,可隨著舊有的政權崩塌,土官們肯定要搞三搞四。

  劉大觀在廣西為官多年,而且干的都是縣令一級的親民官,無論是對胥吏還是民生應該都很了解。想到這一點,趙新便決定見一見。

  到了第二天上午,一直呆在開源縣衙后院的劉大觀跟著司令部的一名參謀,來到了玄貞觀內的客堂里。等了沒一會,就聽門外的警衛低喝一聲“敬禮”,隨后趙新便大步流星的走了進來。

  因為事先被叮囑過,知道北海鎮沒有見官下跪的規矩,而且帶他來的參謀軍官也沒明說誰要見他,所以劉大觀只是起身沖趙新作了個揖,說道:“臨清州邱縣生員劉正孚,拜見將軍!”

  喲?趙新見他言談舉止不卑不亢,心說有意思,居然不提滿清給的縣官身份,只說功名。他微笑著道:“劉先生你好。今天請你過來,是有些事想請教。請坐吧。”

  “還不知將軍高姓?”

  “我姓王,目前負責后勤上的事務。”趙新沒打算表露自己的身份,而且他擔心說了會嚇著對方,后面就沒法談了。

  “劉先生,您之前寫的那份履歷我看過了。去年袁子才先生來北海鎮做客,我曾有幸跟他聊過幾句,他還提到過您,很是贊賞。”

  趙新的語氣很平淡,可在劉大觀腦海里,不啻于響起了黃鐘大呂,震的他腦仁嗡嗡的。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袁子才竟然私通北海鎮!難怪此人被稱為“通天老狐”,藏的可真夠深的。

  袁枚對劉大觀的印象很好,他向趙新推薦時,還將其治理過的天保縣比成了世外桃源:“.歲有三秋,獄無一犯。每月收公牒一二紙,胥吏辰來聽役,午即歸耕。縣中無乞丐、倡優、盜賊,亦不知有樗捕(賭博)、海菜、綢緞等物。養廉八百金,而每歲薪、米、雞、豚,皆父老兒童背負以供。月下秧歌四起,方知桃源風景,尚在人間。”

  說實話,趙新心里對袁枚推薦的幾個人很是不以為然。能跟這老頭論交情的,一般都是詩寫的好,政治能力純屬附帶。再說這年月所謂的“世外桃源”,無外乎地處偏僻,經濟落后,否則老百姓也不會連賭博和綢緞都不知道。

  看到對方臉上不自覺露出的驚訝,趙新微微一笑,接著又拋出了一顆炸彈,將劉大觀徹底震傻。“和倉山居士一起去北海鎮的,還有甌北先生。想必劉先生聽說過吧?”

  劉大觀怎會不知道趙翼,那是他為官甚至是人生的楷模,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后者曾在廣西鎮安當過兩年知府,只不過比他早了十幾年。他當初到任鎮安府的天保縣時,當地百姓仍對趙翼懷念不已。

  話說趙翼原打算等北海鎮和李朝的邊界談判結束再走的,誰知一等就等到了入冬才回去。要不是袁枚提前回去替他跟揚州安定書院打了招呼,書院上下還以為他出事了呢。

  之后趙新問了一些劉大觀在廣西任上的事,后者一聽是這,隨即便滔滔不絕的講了起來。談話中,趙新多次問及南寧府、思恩府、鎮安府的情況,劉大觀只對廣西西部的鎮安府很熟,其他幾個府撿著自己知道的說了。

  兩人說著說著就過了中午,劉大觀也是餓了,肚子不爭氣的響了起來。趙新有些不好意思,趕緊吩咐備飯。外面的警衛都等半天了,忙不迭的將四菜一湯端了上來。劉大觀一看,兩葷兩素,菜式很普通,惟有一個番茄蛋湯不認識。

  “王將軍,請恕劉某孤陋寡聞。此乃何物?”劉大觀用湯匙舀了一口,感覺味道不錯。

  “西紅柿,番茄。”趙新看對方還不明白,想了想又道:“番柿總聽說過吧?”“哦,好像在哪本書上見過。”

  中國人吃西紅柿的歷史其實不長,雖然從明代天啟年就引進栽種,但一直都是觀賞植物,直到另一時空的清末才開始食用。而且這年月栽種的觀賞性西紅柿,跟后世個大飽滿的那種根本不能比。北海鎮吃的西紅柿,是趙新從另一時空帶來的種子;具體到部隊,都是自制的罐頭。

  席間趙新突然想起件事,等劉大觀吃的差不多了,便好奇的問道:“劉先生,我聽說如今京城候選的官員都視關外為險途,根本沒人愿意來,你怎么敢來開原上任?”

  劉大觀不禁一愣,他放下碗筷,沉默片刻,長嘆道:“不怕王將軍笑話,劉某來此上任,原本就是打算找機會投靠趙王的。誰料你們打開原勢如猛火,還不等我找到機會聯絡,你們就已經兵臨城下了。”

  這下輪到趙新愕然了,一番詢問之后,他這才明白怎么回事。

  先前不是說劉大觀丁憂期間外出游歷么?也正是這次江浙之旅,讓他看到了滿清鼓吹的盛世外衣下,掩蓋的是一幅血淚斑斑的畫面,隱藏著難以拯救的危機。

  揚州本是富商大賈聚集之地,然而面對滿清大廈將傾的危急關頭,鹽商和官員們依舊以奢侈為尚,競相奢麗,婚嫁喪葬,堂室飲食,衣服輿馬,動輒費數十萬。他們揮霍錢財,一擲千金,治園林庖廚,傳教歌舞,尋歡作樂,醉生夢死。無論是官員還是胥吏,廉恥喪盡,唯貨利是趨,勒索百姓,層層盤剝,官商上下其手,互相勾結。可謂人欲橫流,滿目污濁。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讓他陷入不能自拔的沉思苦想之中。

  劉大觀到了揚州后,首先就是去安定書院拜訪趙翼,講出了自己的困惑。當時趙翼聽了也是感慨不已,還把自己這些年的詩作拿給他看。劉大觀看過后,才明白對方也處于困惑與彷徨中,甚至比自己還嚴重。只不過經過了一番痛苦的反思之后,趙翼已經斷了出仕的念頭,視文章為“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以文潤身,以文補世,以文鳴世,而不愿再廁身于名利富貴,隨波逐流。

  然而劉大觀不是已經六十多歲的趙翼,他當時還不到四十,總不能就此回鄉歸隱吧?《左傳》上講“三立”--立德、立功、立言,他的滿腔抱負還沒實現呢!

  作為封建時代的讀書人,劉大觀自幼受儒家傳統思想的熏染,在人生道路的選擇上,不可能超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一倫理總綱的要求。然而朝廷這個糟爛樣,他一個拔貢生出身的下級官員,能怎么樣?

  當他得知汪中、劉臺拱、洪亮吉、江藩等人已經舉家出逃,投奔了北海鎮后,心中的震驚難以言表。因為長期在廣西為官,他對北海鎮了解的不多。他搞不懂為什么這些曾讓他仰視的人,要投奔被朝廷稱為“妖孽”的悍匪叛逆。

  不過隨著他從江南民間和文人口中了解到有關北海鎮的事越來越多,尤其是乾隆五十年、五十二年和五十六年,前后帶走上百萬受災流民的傳言,思想也發生了潛在的變化。

  在另一時空的歷史上,劉大觀丁憂期間,父親也隨之去世,所以他直到乾隆五十九年冬天才出仕。不過在本時空,由于那些前往安平港貿易的商人將北海鎮自產的消炎藥物引入沿海各省私下出售,使得患了肺部感染的劉大觀父親最終逃過一劫,養了幾個月后身體完全康復了。

  于是他前年冬天進京,從在京為官的同鄉那里得知,最快上任的就是開原縣令,便動了心思。吏部堂官原本正苦惱著呢,一看有人敢去,面談之后第二天就把自己這邊該走的手續全都走完了。

  當“憑文”--也就是朝廷的委任狀下來后,一些相熟的朋友勸他不要去關外上任,奈何劉大觀表現的很固執,任別人磨破嘴皮子也沒用。離京前的告別酒宴上,幾個好友都是灑淚相送,覺得他此去兇多吉少。

  現在看來,要是早知道袁枚和趙翼都跟北海鎮有關系,還費這個勁干嘛?北海軍開炮洗城墻那會,可把他給嚇得不輕。當時他就在北城墻上假模假式的指揮守城,要是跑慢點,直接就交代了。

  聽完劉大觀的自我剖析,趙新不禁對此人刮目相看。

  要知道在這樣一個如同末世的環境中,能卓然獨立,保持清醒的頭腦,甚至毅然決然的做出選擇,的確十分難得。在此人的談話里,既沒有“於陵廉士”陳仲子那種“哇而吐之”的矯情之語,也沒有伯夷、叔齊昆仲那種“不食周粟”的清高態度,實在難得。不過出于保險的做法,直到劉大觀離開,趙新也沒說招募的事,只說會向上面稟報,讓他回去安心等個幾天,自有分曉。

  之后趙新讓手下參謀給王長生發了封電報,讓情報局通過京城、揚州和江寧的情報站,調查一下劉大觀,看是否如其所說,算是來個背景調查。如果沒問題,就讓手下人再找他談話,先去北海鎮的行政學校上兩個月的培訓課再去廣西。此外還得從去年參加科舉的人里,挑幾個跟他一起去。

  之后一連數日,趙新將主要精力投入到了戰役進展上。就在盛京方面的清軍被切斷退路,即將陷入三面包圍之際,北海軍在遼東半島最南端的戰斗終于打響了。

  7月18日拂曉,從摩闊崴開來經停安平港的北海軍船隊,動用了四艘機帆船炮艦,對滿清在旅順口內的水寨發起炮擊。霎時間天崩地坼,地動山搖。密集的炮彈帶著駭人的呼嘯,沖著碼頭和岸上的軍營蜂擁而去。一時間,旅順水營內外爆炸聲連連,船只房屋被毀,清軍各處炮臺上火光一片,草木皆燃。

  同一天夜里,膠東方面的北海軍出動一個團的兵力,越過萊州府東部的萬歲河,兵臨萊州府治的所在地,掖縣縣城。在南面,另一個團越過大澤山南麓的白沙河,直取平度州城。

  面對北海軍對萊州府的全面進攻,一直呆在濟南的劉墉終于坐不住了,當他再一次向京城發去了告急奏報后,便帶著從山東西部各地招募來的三萬多綠營和團練,星夜兼程的奔著青州府來了。

  他很清楚,一旦手里的這支大軍敗了,整個山東也就徹底完了!

  一、袁枚對劉大觀的評價,見《隨園詩話.補遺.卷三》,第一篇就是。二、陳仲子的典故出自《孟子.滕文公下》。陳仲子是春秋時齊國人,哥哥為齊相,仲子以為他哥哥做事不義,就帶著老婆離家,居住在於陵,他讓老婆織麻布,換取衣食。后來有一次他回去看望母親,誤食旁人贈給他哥哥的鵝,等知道了,就哇哇大吐。后世就有人以此事說陳仲子品格高潔。然而孟子對此予以了譏諷:“老媽給的不吃,老婆給的就吃;不住在哥哥的房子孝順母親,卻跑到於陵去住,這能算品格高潔嗎?充其量就是個蚯蚓。”最近轉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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