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熠上車前收到丁嵐發來的消息。
只有六個字的消息。
羊咩咩還不錯。
羊咩咩。
滕熠瞥了眼身旁異常沉默的女孩,扯了下唇角,發動汽車,駛離酒店。
夜深人靜,路上車輛不多,唐曉冰降下車窗,把手伸出窗外。今夜的風有點大,她覺得自己像是在推一面厚厚的墻,這面墻沒有盡頭,傾斜著倒下來,壓得她喘不上氣來。她在空中虛抓了一把,又緩緩張開手指。
路燈在他的臉上投下一片片虛幻的光影。
“滕熠。”
他偏頭看了看她。
“對不起,以后你不在的時候,我不會再接你電話了。”她收回手,升上車窗,兩眼注視前方。
他把手指放在下頜處,輕輕刮了幾下新冒出的胡茬,聲音淡淡地嗯了一聲。
她的眼眶里迅速涌起一陣潮氣,前方的車輛漸漸變成一團模糊的影子。
此后,誰也沒有再主動說話,直到車子在桃李園小區門口停下。
唐曉冰聲音啞啞地說了聲謝謝,拉開車門下車走了。
滕熠坐在車里,降下車窗,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那道窄窄的通行門里……
唐曉冰打開家門,看到客廳的燈光,不禁心頭一震。
“我回來了。”她一邊換拖鞋,一邊沖著客廳輕喊了一聲。
回應她的是唐永強的聲音。
她走進客廳,一眼就看到坐在唐永強身側,眉目沉沉的謝婉卿。
心中的不安感開始擴大。
“你們還沒睡啊。”她把聲音盡量放得自然一點。
“沒呢,等……”唐永強剛一說話,就被謝婉卿打斷,“冰冰,你過來。”
她下意識地朝唐永強看過去,唐永強苦著臉,沖她輕輕搖了搖頭。
“唐永強,你干什么呢。”
唐永強脖子一縮,尷尬地搓著手,“沒……沒干啥呀……”
唐曉冰心底一沉,走過去,坐下。
謝婉卿維持著之前的動作,目光嚴肅地看向唐曉冰,“晚上干什么去了?”
“同學過生日。”
“哪個同學?”
“童露。”
室內靜了幾秒鐘,謝婉卿突然拿起一本厚厚的冊子扔向茶幾,“童露?這里面有她名字嗎?我怎么找不到。”
唐曉冰看著印有同學錄字樣的紀念冊,牙齒慢慢咬住嘴唇。
“要不要我替你編,這個童露不是你班的,而是你同屆的,所以這本同學錄里面沒有她。你怎么不說話了,唐曉冰,你不是一直底氣很足,說謊眼不眨,氣不喘的嗎,怎么,在劉老師面前振振有詞,現在正經讓你說了,你卻變成了啞巴了!”
室內的氣氛一下子降至冰點。
唐曉冰蒼白著臉垂下眼睫。
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但她并不希望是今天。
“婉卿……”唐永強試圖勸阻。
“你別說話!”謝婉卿這次是真的惱了,她臨時抽調去刑警隊偵破大案,熬了兩個通宵,身心俱疲的時候接到考研輔導中心的電話,讓她盡快去辦理唐曉冰的退費手續。
她不記得自己在電話里說了些什么,又是怎樣在昔日的同事異樣關注的目光中,失魂落魄地離開,回到家里。
如預想中一樣,丈夫并不是最后一個知情人。面對她的沉默和憤怒,這個秉性善良忠厚的男人第一次用了求這個字眼。
“我求你了,婉卿,你就讓她這一次吧。她真不想考,就算了。”
算了嗎。
謝婉卿的人生字典里,好像從來沒有過算了這個詞。
最初遇上唐永強,她被這個忠厚木訥的男人打動,想和他走進婚姻大門時,所有的親戚朋友,包括老領導在內,都勸她算了。結婚就要當媽,這難度對于她來講,無異于遇到人生中最難破解的大案。要真是案件也就罷了,再難的案子總有跡可循,總有經驗可以借鑒,總有同事一路相幫,但做一個孩子的母親,從今往后,她的吃喝拉撒,她的喜怒哀樂,她的成長與進步,她的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都將與自己息息相關,這不是紙上談兵,更不是一時意氣,而是要實打實的付出,謝婉卿沒把握勝任母親這個角色,但她沒有因此就算了。因為第一次相見,她與這個陌生的嬰孩之間就生出了一層割舍不掉的緣分,家里老人講,這是母女緣,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才讓她們在今世相遇,相守。
結婚二十余載,她付出了什么,只有她心里清楚。親眼看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孩長成如今亭亭玉立的模樣,那種內心的滿足感和成就感,常常讓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心潮起伏,難以入眠。
這就是她的女兒啊,從孩子開始喊媽媽的那一刻起,她就認定了,這是她謝婉卿的女兒,此生不會改變。
算了嗎。
由著一個不知輕重,頭腦發熱的孩子肆意胡來,這不是尊重,而是縱容。
想清楚了,謝婉卿沉下面色,對唐曉冰說:“你明天開始上課,我請假在家陪你。”
唐曉冰眼皮動了動,“不,我不上。”
謝婉卿閉了閉眼睛,伸手支著額頭,“唐曉冰,我不管你腦子里想些什么烏七八糟的東西,從現在開始,你全部給我清空,還有,今年這試你必須給我考了!”
唐曉冰抬起頭,目光清冽而又堅定地看著謝婉卿,“媽,我不想考研,更不想考公,我想自己創業。”
謝婉卿皺緊眉頭,胸口處劇烈起伏了一陣,最后,壓抑著怒氣給出回應:“異想天開!”
“我沒有異想天開。從去年開始,我已經在奶茶店打工了,做了這么久,我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未來想做的,又是什么。”
謝婉卿緊抿著唇,眼里射出一道陌生的寒光,唐永強也是一副震驚的表情,他看著唐曉冰,口中囁嚅:“你……冰冰……你……”
沉默對峙。
墻上的鐘表發出噠噠噠噠的響聲,樓下有老貓在叫,一聲一聲的,催魂似的透著一股子凄厲。
貓叫聲遠去后,謝婉卿扶著茶幾慢慢起身,“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從明天起,你給我回到軌道上來。”
唐曉冰唰一下抬起頭,“我不!”
謝婉卿面無表情地看著唐曉冰,“那你盡可以試試,看你繼續一意孤行下去,是什么后果。”
唐曉冰的唇邊出現一道倔強的紋路。
謝婉卿冷著臉繞過唐永強,獨自回屋去了。
唐永強神情復雜地靠坐在沙發里,他該說點什么的,可喉嚨卻像是被水泥塊堵住了,連一個單調的音節也吐不出來。
“我去睡了。”在令人窒息的氛圍里,唐曉冰站起身,走向她的房間。
唐永強看著那抹孤單纖瘦的背影,忽然間覺得有些陌生,還有些心酸。時間過得好快啊,一眨眼間,那個整天倚著他撒嬌,把他當成靠山的小女孩已經長大了,大到她有了不能說的秘密,大到他們再也讀不懂她的心思,大到她有足夠的勇氣對他們坦然說不。
看得出來,她這次是認真的。誠如她之前說得那樣,即使所有的人都不支持她,她也會走自己的路,今晚,就在剛剛,她邁出了人生中至關重要的第一步。
作為父親,他的立場很重要,但現在,他卻很難去站隊。站妻子,他就會失去女兒的信任,站女兒,同樣也會讓他在妻子面前失去話語權。
他不想站隊,只想站對的一方。
誰對,他就站誰。
公平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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