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還不知道救援力量已經上路的艾略特等人仍在沿著地面布滿裂縫的街道不斷前進，但不同于先前盲目的亂竄，這一次他們有了更為明確的方向。
半個小時前，當艾略特看到房間中那把模樣古怪的金屬躺椅以及連接到躺椅上的復雜線路時，他與隊員們都認為這間房屋可能具備手術室之類的特殊用途。不過待到他們在每一間房屋中都發現了同樣的躺椅后，眾人的神情都變得嚴肅起來。
在他們看來，這種每家每戶都能看到的躺椅背后一定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考慮到部分躺椅的操作屏幕在被發現時還閃爍著微光，艾略特認為太空城內必然存在一個連接到所有躺椅的控制中心，并且這個控制中心極有可能還在工作，在千百年來源源不斷地向那些沒有徹底損壞的躺椅輸送能源。
于是一行人很快便沿著掃描儀根據地下線纜規劃的道路踏上了征程，經過一段仿佛看不到盡頭的漫長行走之后，八名勘探隊員終于來到了太空城中央的一座黑色高塔門口，望著深不見底的空洞大門面面相覷起來。
“掃描儀顯示這座塔是太空城主結構的核心部分，如果它崩塌了的話，整座太空城的殘余區段都有可能瞬間瓦解！”“是啊，而且萬一高塔內部有防御機關，以我們的現在的裝備必死無疑！”
面對同伴們的擔憂，艾略特微微一笑，提醒他們就算不進入高塔，一直待在外面亂跑也遲早會死，倒不如去最有可能存在安全屋的塔里碰碰運氣。說完他便帶著華雷斯與海莉走進門洞，不再去管身后那些畏首畏尾的隊員。
將他們從坍塌的停泊平臺活著帶到這里已是仁至義盡，接下來不論其余五人作何選擇，都和他尼古拉斯-艾略特沒有關系。
隨著三人愈發深入高塔內部，周圍的溫度與氧氣含量也上升到可以摘下頭盔自由呼吸的程度。就在艾略特想要摘下他代表王牌身份的橙紅色頭盔呼吸幾口新鮮空氣時，一直處于中斷狀態的通訊頻道內突然冒出一個年輕卻充滿威嚴的聲音。
“尼古拉斯-艾略特，是嗎？我是群星集團董事長楊天易，首先恭喜你們抵達了太空城中少有的安全之地。其次，在營救幸存者的艦隊抵達之前，我有任務要交給你們。”
還以為自己因精神高度緊張導致幻聽的艾略特搖了搖腦袋，才確認了頭盔中的聲音是真實存在的。
從楊天易口中得知營救艦隊還有幾個小時就能來到他們身邊后，他松下一口氣，看了一眼身邊正在大口呼吸溫暖空氣的兩名隊員，沉聲道：“感謝您為我們帶來希望，但我所處的幸存者小隊連我在內也只剩下三名隊員了，恐怕沒有足夠的力量完成任務。”
身處分部指揮中心的楊天易聞言看了一眼面前太空城的整體結構投影，發現艾略特的確沒有騙他。
通過宇航服內的生命體征檢測以及定位裝置，五十多名從停泊港逃離的勘探隊幸存者正以小隊為單位零星分布在空間站的各處。而艾略特的身邊人數最少，只有可憐巴巴的兩個綠點。
“你的兩名隊友分別是馬賽-華雷斯和邁爾-海莉，前者是個會開直升機，性格靦腆的法國小伙，而后者是精通內科醫學，作風一絲不茍的德國女醫生，我說的沒錯吧？”
意識到群星集團對己方目前的情況了如指掌后，艾略特苦笑一聲，明白他們三人多半是推不掉對方強加的任務了。
不過楊天易當然不是叫這三人去送死，事實恰恰相反，他有充分的把握在霍華德男爵率領考古團抵達太空城之前解開“埃克斯-柏楞”的秘密。
通過志愿者們輪流對神使薩阿里亞的記憶球體進行解讀，集團掌握了大量有關天王星太空城的信息，甚至其中有許多都是只有薩阿里亞本人才有資格知曉的絕密情報。
在霍華德男爵親自進行解讀的記憶球體中，薩阿里亞曾提到過一個名為“埃克斯-柏楞”的神秘之地。生活在那里的人們掌握著一種啟明教會都垂涎萬分的技術，并且直到科賓四號上的文明被毀滅，薩阿里亞也未能破解這項技術的奧秘。
結合之后得到的情報，楊天易百分之百肯定天王星太空城就是“埃克斯-柏楞”，而且太空城的建設者不是別人，就是啟明教會。
雖然不知這二者的關系最后因何原因產生破裂，以至于薩阿里亞親自下達了關閉太空城維生系統的命令，但多半和那項失傳的神秘技術有關。
作為太空城中最重要的設施，也是啟明教會獨一無二的標志，艾略特三人作為最靠近中央尖塔的存在，楊天易已經關注他們的行蹤許久了。為了確保他們是自愿接受任務而非被迫，他還特意等到三人站在尖塔內部后才主動發起聯絡。
用頭盔上的掃描儀投影出中央尖塔的整體結構圖，艾略特細細觀察了一會兒后回答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既然有群星集團遠程提供幫助，我們這就啟程。”
當三人乘坐投影上為他們高亮標出的備用電梯來到廢棄千年的高塔頂部空間時，一枚直徑超過二十米的巨大藍色球體映入眼簾。
光從外表上進行判斷，這顆占據了畫面上大片區域的龐大光球簡直就是記憶球體的放大版本。通過球體外側連接的無數線纜，艾略特大膽推測，這枚光球就是他們之前發現的古怪躺椅上復雜線路的終點。
不出楊天易所料，很快一名與科賓四號上鼻涕蟲神仆一模一樣的全息祭祀緩緩出現在了三人的面前，并用教會人士特有的奇異韻律問出了與神仆初見考古團時大體相同的問題。
“來自遠方的旅人啊，請問你們是來接受頓悟之神恩賜的嗎？如果是的話，請你們躺在眠夢儀上稍作等待，我會為各位進行儀式。”
由于星樞已經給予了三人翻譯外星語言的程序，艾略特等人輕松理解了全息祭祀的問題。不同于他們因接觸外星文明而產生的驚訝與喜悅，楊天易的心中出現了比先前更多的疑問。
“啟明教會信奉的神靈被教徒們稱為‘啟明之神’，用于提取記憶的設備名為‘告解椅’。埃克斯-柏楞的居民似乎在這一點上做了創新，啟明變成了頓悟，而告解椅變成了眠夢儀......”
想到這里的楊天易點點頭，感覺自己把握住了埃克斯-柏楞毀滅背后的真相。
歷史證明了一點，因宗教理念不合而起的紛爭往往會以血腥殘酷的戰爭收尾，恪守傳統的啟明教會顯然無法接受埃克斯-柏楞人的新理念。哪怕后者開發出的技術真的更為先進，神使薩阿里亞第一時間想到的也不是融合而是占有。
值得慶幸的是，艾略特三人身邊的全息祭祀智慧水平并不比神仆高多少。因此楊天易只是略施小計，對方便將埃克斯-柏楞太空城塵封已久的往事娓娓道來。
早在一千兩百多年前，那時的啟明教會已經完全掌控了科賓四號，并擁有星際文明的通行證超空間引擎。為了增強教會的實力，神使薩阿里亞下令建造了一批科研飛船，從科賓星系的各個超空間跳躍點出發，對周圍的星域進行全方位的探索。
經過長達數月的枯燥航行，當時負責對阿斯爾星系，也就是太陽系進行調查的教會科研船驚喜地發現了地球上仍處于九世紀初期的人類文明。
可惜那時的人類太過愚昧，以至于啟明教會的科研船從他們頭頂飛掠而過時，不論是為了榮譽而互相廝殺的歐洲騎士還是久經戰亂，流離失所的東亞百姓都未能意識到這是一個更先進的文明在對人類進行研究。
那一年各個古國的史書中都有所記載，在歐洲，飛船轉瞬即逝的推進器尾焰被稱為“太陽神架著他光芒萬丈的戰車劃過天空，為他渴望光亮的子民點燃太陽”。在亞洲，云層中科研船若隱若現的龐大身影往往會被鄉野之人冠以“鯤鵬”的美名。
在得知阿斯爾星系內存在待開化的原始文明后，神使薩阿里亞思索良久，最終決定在天王星軌道上建造一座用于儲存物資，開采氣體燃料以及為過往船隊提供中轉場所的大型太空城，并將其命名為“埃克斯-柏楞”，意為“黎明前哨”。
也許在那時的薩阿里亞看來，啟明教會的輝煌之路才剛剛開始，而人類文明將在通過傳教士的考察后成為首個沐浴在神之光輝下的外星種族，與她的原生種族科賓攜手邁向更為廣袤的星空。
可惜好景不長，在某個十分平常的日子里，生活在黎明前哨的科賓居民為了實用性篡改了教會告解椅的程序，向其中加入了一個增強學習程式。
在那之后，當他們每晚在改進過的告解椅上入眠時，運行的增強程式不僅能用于移除居民在工作與生活中那些不愉快的記憶，還能幫助他們學習訓練新的技能。
打個比方說，在一名科賓人剛剛遺忘自己約會被放鴿子的糗事后，他插入到告解椅內的電子版情感百科全書就會被注入到大腦里，學習程式則會幫助他對這些全新的知識融會貫通。
當從機械座椅上悠然醒轉之時，他仿佛真的成了一位情感方面的大師，處理起類似情況也會更加得心應手。
然而這種夢幻般的技術顯然不可能只用在情感方面——在埃克斯-柏楞，幾乎每一個人都是某個領域的大師級人物。工程師只需要一晚上就能學會以往幾個月甚至一年都難以理解的復雜知識，語言愛好者更是能體會到一覺醒來，就多會了一門語言的極致快感。
雖然這種填鴨式的知識獲取方式被證明會削弱一個人的意志力與想象力，但當這種無比省事的學習方式擺到面前時，幾乎沒有人能對它說不。
在這股學習新知識的狂潮逐漸蔓延到整座黎明前哨后，太空城的管理層難以避免地陷入了一種極其狂熱的狀態。
楊天易聽到這里，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因為他知道，當一些存在自以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時，總有人要為此付出代價。
果不其然，埃克斯-柏楞的高層在狂熱中自封為神，不僅扭曲啟明教會的教義并將其轉為自己的統治工具，他們還強制要求整個太空城的居民使用眠夢儀進行系統性的“心智增強”。
手段包括使用中央數據庫中浩如煙海的知識對居民們進行高強度訓練，隨意刪改他們腦中對管理層不利的記憶以穩固統治等等。
在自詡為神的管理者們濫用眠夢儀時，意外發生了。
過度的記憶修改導致越來越多的居民精神瀕臨崩潰，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知識從何而來，不知道昨天的自己是什么樣子，明天的自己又會是誰。
在一場波及了整座空間站的混亂過后，數以萬計的居民在一覺醒來時丟失了他們生存所必需的重要技能。無數身體健康的科賓人倒在家中動彈不得，只因為他們已經忘了如何站立與走路。
而埃克斯-柏楞的管理者們同樣自食惡果，成為了連生存本能都喪失殆盡的可憐蟲。
一切從夢中得來的事物，最終真的宛如夢境一般瞬間破碎，消失的無影無蹤。
在得知埃克斯-柏楞上發生的悲劇后，神使薩阿里亞下令封鎖整座太空城，并在不久后關閉了位于中央尖塔內的維生系統，殺光了太空城內所有仍在憑借本能茍延殘喘的幸存者。
并且在數十年后，科賓四號上的啟明教會被未知勢力毀滅時，本該被永久封鎖的埃克斯-柏楞重新載入了安保系統，維生系統也被多次激活，十分可疑。
不過對于這些疑點，通曉整個事件前后楊天易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太空城安保以及維生系統的突然重載絕對是逃離科賓四號的神使薩阿里亞所為，通過此人遺留下來的記憶球體，他知道這位心狠手辣的神使雖然明面上宣判埃克斯-柏楞人是罪不可赦的異端，眠夢儀更是藏污納垢的邪惡器物。
但薩阿里亞從未放棄過解析眠夢儀的技術，原因無他，埃克斯-柏楞人編寫的學習增強程式太過逆天，只要不濫用都是可以造福整個文明的國寶級科技。
如果非要說她有錯的話，那就是這家伙的權力欲望太強，為人太過謹慎，直到死都不肯與他人分享這個秘密，寧可將其帶進墳墓也非要獨自一人破解眠夢儀。
隨著全息祭祀的身影重新遁入黑暗，艾略特眼神復雜地看向那顆巨大的藍色球體。
全息祭祀的話他都聽得一清二楚，也許自己知道的不過是整個事件的某一環節，但哪怕只是一個環節，也足以讓思維最天馬行空的人陷入思考，并像他一樣心情復雜。
在楊天易的指引下，他彎腰撿起不遠處地面上一顆與記憶球體大小相仿的袖珍眠夢儀，以及一具白骨手中牢牢捏住的數據平板。
與艾略特三人一同望向白骨身上做工考究的神使華服，楊天易心中感慨萬千，最后匯作幾句簡單的悼念之詞。
“薩阿里亞，不知該稱呼你為博士還是神使。究竟是你的野心導致了科賓文明的毀滅，還是另有隱情？”
“也許你一開始的動機并不單純，但如今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愿你在死后的世界得享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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