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寧谷真的是很少看到連川有什么大的表情,更不要說是吃驚的表情,像連川這種活著也就只為了活著的人,除了被人叫小喇叭之外,居然還能有讓他控制不住要吃驚的事?
“怎么了?”寧谷馬上湊過去往紙片上又看了兩眼,第八百次看到那三行他一個也不認識但是應該都能描下來了的字。
“有點兒太巧了,”連川看著紙片,“怎么會有這樣的巧合。”
“什么巧合?”寧谷說,“你不賣關子會死嗎?”
“不會。”連川回答,繼續看著紙片。
寧谷瞪著他:“既然不會死,能不能跟我說一下啊!”
連川把紙放在他膝蓋上,指著一個字一個字地給他念了一遍。
“救世主?”寧谷一點兒不意外的首先抓住了這個重點。
大概是因為這三個字不需要結合上下文也能明白是什么意思,而且他一本正經給自己加上這個頭銜已經挺長時間了,非常熟悉。
“誰是救世主?”寧谷捏著紙片,“這意思是說真有救世主嗎……這人怎么回事,撕也不撕全一點兒,就撕這么一小角……”
“林凡跟你提到過救世主什么的嗎?”連川問。
“沒有,”寧谷看了他一眼,“他怎么可能說得出這么幼稚的詞。”
“我以為你不知道呢。”連川說。
“不知道什么?”寧谷愣了愣,“幼稚嗎?我知道啊,我就喜歡這么幼稚,怎么,你有什么意見嗎?”
“沒有。”連川拿著紙片又翻來翻去地看了一會兒,“那你在林凡那里還見過手寫的東西嗎?或者他手寫的東西。”
“沒看到過,他屋里都是那種字印上去的書……你覺得是林凡寫的?”寧谷拿過紙,“你是覺得這是他故意讓我看到的?不太可能吧……”
“他之前不是一直也在提示你嗎?”連川說。
“你在鬼城呆過,你知道風有多大,”寧谷說,“要把這么一片紙放在舌灣,正好被吹到我腳邊,這個幾率是不是有點兒太低?”
“一張撕下來的紙片,從一個像是在記錄什么事件的東西上被撕下來,正好撕到‘救世主’三個字,再正好被一個天天自稱救世主的人撿到,這個人又正好之前打開了一個據說是救世主才能打開的東西……”連川靠到洞壁上,“這個幾率也并沒有多高啊。”
寧谷看著他,過了好半天才“嘶”地吸了一口氣:“我聽著怎么像在罵我?”
“陳述一個事實。”連川說。
“什么事實?”寧谷皺著眉。
“有人天天說自己是救世主的事實。”連川說。
“還是罵我。”寧谷確定。
“那就罵了,”連川看了他一眼,“你有什么意見嗎。”
“暫時沒有,”寧谷靠到了他旁邊,“我現在顧不上有意見……那前面兩句呢?什么不可思議?好像很吃驚的樣子,又什么代碼,腦……腦什么?腦子嗎?腦子怎么了?”
“腦子沒有了。”連川說。
“連川!”寧谷轉過頭瞪著他,“你什么意思啊!”
“代碼,”連川閉了閉眼睛,“代碼,代碼的確跟我們息息相關,主城的一切都是系統安排,系統決定白天和黑夜,系統決定日光亮還是暗,系統決定我們吃到的東西是什么味道……蘋果真的是那樣的味道嗎?桔子真的是甜的嗎?或者說……”
“甜真的是甜嗎?”寧谷明白了他的意思,“是真的甜還是系統告訴我們這就是甜?”
“像做夢一樣,”連川偏過頭看著他,“夢里你能嘗出味道嗎?不能,但你吃到了東西卻能知道是什么,你看到了紫色的配給,就知道這是葡萄味,因為你的腦子告訴你,紫色的就是葡萄味。”
“那跟我撿到紙片有什么關系?”寧谷問。
“……沒有關系。”連川說,“我只是在說紙片上的另一個信息。”
“哦。”寧谷應了一聲。
“但如果你非想要找到關系,我也可以編一個給你。”連川說。
“那你編。”寧谷說。
“代碼決定了救世主撿到救世主的紙片,”連川看著他,“你撿到紙片是設定好的事件,如果你不撿,紙片說不定會一遍一遍又一遍,從那里飄過。”
寧谷半張著嘴,震驚地看著他:“你這編得有點兒嚇人啊。”
“吃點兒東西,”連川站了起來,走到桌子旁邊,“吃完了我去找詩人,你在那個洞外面等著,如果我出了問題,你拉我回來。”
“現在?”寧谷趕緊站了起來,搓著被連川壓麻了現在才開始返勁兒的腿,“會不會太急了?”
“詩人都來找過你了,”連川說,“沒全醒也快醒了,主動比被動安全。”
“要不我去,”寧谷說,“每次他來都是找我,我又有齊航的能力,他還問過我是誰,萬一我沒辦法拉你出來……”
“主動去找他就是不讓他有選擇的機會,”連川說,“如果你去,進入意識的就只有你一個人,出了任何問題我都進不去了,明白了嗎?”
“明白了,”寧谷看著他,“你怕我死在里頭吧?真感動。”
“這句聽著也挺像罵人的。”連川低頭拿了一盒配給打開了。
地面再次傳來震動的時候,九翼剛修好了自己的腳,跟管道熔化在一起的部分他沒有完全切掉。
管道的材質比失途谷的那些材料要好,他留了一部分,能讓自己攻擊力量強一些,而且站起來的時候憑空高了一截。
“怎么了?”福祿驚慌地跑了過來,“裂縫又要來了嗎?”
“上去看看。”九翼說。
福祿和壽喜一塊兒帶著幾個小蝙蝠轉身向最近的出口跑去。
出口外面清理隊的人已經扎營完畢,用蝙蝠的工具切割了黑鐵,壘出了幾層掩體。
“怎么了?”壽喜跑出來就問了一句,“又裂了嗎?”
“是。”羅盤指了指黑鐵荒原的方向。
遠遠的地方,一道明亮的火光翻涌跳躍著,從黑鐵荒原深處延著裂開的地縫向主城方向緩緩前進。
這道裂縫跟之前的那一道平行,但離失途谷更近一些。
很多蝙蝠都從出口跳了出來,蹲在荒原上看著遠處的沖天的火光。
“為什么這里的是火?”寧谷說,“鬼城的都是電光。”
“不知道,”連川看著主城的方向,“這也許是根本不一樣的兩個地方。”
“鬼城是被遺漏的嗎?”寧谷突然猛地一轉頭,湊到連川耳邊壓低聲音,“無論是主城還是失途谷,還有黑鐵荒原,都沒有原住民對嗎?”
“嗯。”連川應了一聲。
“如果老鬼沒有騙人,”寧谷還是壓著聲音,“鬼城是不是上次毀滅的時候漏掉的角落?”
“說不定,”連川說,“所以現在連起來一起滅掉。”
寧谷看著連川,這個讓自己挺震驚的猜想,連川聽了以后一臉波瀾不驚的樣子。
“你吃驚嗎?”他忍不住問。
“吃驚。”連川說。
“……行。”寧谷點了點頭。
裂縫依舊是在主城外的黑鐵荒原邊緣停下了,比上一道裂縫要稍微往前壓進了一些。
連川看著眼前的景象,說不出是什么感受。
這就像是拿著走馬燈的那只手,在地上一下下劃著道子,一道,兩道,也許還有三道,四這……最終會有一道劃過主城。
那些火,會在主城里燃燒,那些無處可避的居民,會在火里化為灰燼。
先是人,再是房子,接著是整座城。
會有多少道裂縫?
會有人能活下來嗎?
鬼城,還是失途谷?
“進去吧。”連川轉身。
寧谷突然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聲音有些顫:“那是什么?”
四周的蝙蝠都喊了起來,尖銳的金屬音連成了一片。
連川轉過頭,主城的上空有了變化。
一直以來,日光就像是一道網,隔絕了黑霧的襲入,給主城撐出了一片晴空,雖然除了光亮,抬起頭時再也看不到任何別的東西。
白天是純粹的白,夜晚是純粹的黑。
但現在,主城黃昏的時間里,天空中的日光像是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有什么東西從外面慢慢地沉了進來。
“是出口嗎!” 口嗎!”“一定是出口!”
“出現了!出口出現了!”
“真的有出口!”
光光躺在二樓的吊床上,剛才的震動震掉了天花板上的墻皮,掉了她一身碎屑。
聽到外面的街道上突然出現的連片的喊聲,她的第一反應是從吊床下的暗兜里抽出了李梁給她的武器。
不過今天這樣的喊聲,是C區很久沒有聽到過的動靜。
這段時間除了遠處一直能聽到的順其自然的宣講團喊話,就只有不時掠過街道的打斗聲,驚呼,哀號,哭泣,絕望的叫罵。
每一聲都讓人心驚。
B區之外已經一片蠻荒。
而從昨天起,一直會抓捕逃亡者的巡邏隊甚至都不再出現。
當所有人都是逃亡者的時候,就沒有逃亡者了。
她跳下吊床,跑到了窗邊,慢慢往外探了探。
樓下廢墟一片的街道上站了不少人,都是從各自藏身的地方跑出來的。
每一個人都仰著頭向上看著,臉上是寫滿震驚。
確定沒有危險之后,光光把頭探出了窗口,順著大家的目光往上。
一個巨大的半透明氣泡,從天幕一樣的日光里慢慢出現,不斷向下沉,懸在了B區和C區北界之上。
光光看著眼前的景象,吃驚得趴在窗臺上半天都沒有動。
直到樓下傳來了響聲,她才猛地縮回身體,舉起槍對準了二樓的樓梯口。
一樓已經完全成了廢墟一片,幾經掃蕩之后,二樓也破損得差不多了,有人沖上來的話,光光唯一自保的方式就是開槍。
“我。”一個聲音從樓梯下傳了上來。
“范叔?”光光聽出了這是范呂的聲音,但依舊舉著槍沒有放松。
“是我,”范呂從樓梯口伸出了一只手,晃了晃,“我一個人。”
光光直到看到他整個人,又確定了他神色沒有異常,才壓下了槍口。
“清理隊的武器?”范呂一眼就認了出來。
“嗯。”光光點頭。
“李梁那小子偷偷給你的吧?”范呂笑了笑,四下看著。
“我以為你還在D區呢。”光光說,“現在我這里可沒有吃喝了。”
“我有,”范呂說,“你需要可以問我要。”
光光把槍掛到了腰上,去窗口把破窗簾拉好一半,讓這個樓從外面看上去破出整體感,不容易暴露樓上還住著人。
“那是什么東西?”她從窗簾縫隙里又看了看。
“不知道,”范呂說,“但肯定不是出口。”
“你憑什么說不是出口?”光光問。
雖然她也覺得不是出口,準確地說,她也不太相信會有出口,更是很難相信出口會這樣明晃晃地出現。
但聽到范呂以非常確定的語氣說出“不是出口”時,她才猛地發現,自己有隱隱地失望。
哪怕已經做出了不會后悔的選擇,向生也還是很多人心里最原始的本能。
“走吧,”范呂說,“不管這是什么,跟我去失途谷,老大讓我帶幾個旅行者過去,清理隊也在那里。”
“我還是留在這里,”光光說,“我想留在熟悉的地方,做個見證。”
雖然已經面目全非,但依然是熟悉的地方,會記得倒掉的房子曾經的樣子,空洞了的商店曾經的樣子,消失的一切,曾經的樣子。
范呂沒再多說,把背包取了下來,拿出了一把小小的槍,扔給了她:“這個是我留給自己的,送你了。”
“有什么特別用處嗎?”光光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讓你死得一點兒痛苦也沒有,”范呂說,“看夠了,見證過了以后,想用就可以用。”
“謝謝。”光光笑了起來,“我一直以為你這種老清理隊的,還是隊長,不會需要這種東西呢。”
“高看我了。”范呂也笑了笑。
“像一個球,透明的球,”福祿比劃了一下,“從失途谷看過去有這么大,在主城看的話,應該更大。”
“里面什么都沒有,看不到什么東西,”壽喜補充,“連影子都沒有。”
“落地了嗎?”九翼問。
“沒有,懸著的。”福祿說。
九翼偏了偏頭,對著站在陰影里的黑戒晃了晃手指:“去主城,看主城那邊有沒有什么動靜。”
幾個黑戒立刻悄無聲息地躍上洞壁消失了。
九翼站了起來:“我得去吟誦豎洞看看。”
“詩人沒有醒。”福祿說。
“快醒了,主城那東西,跟裂縫不一樣,”九翼想了想,“像個陷阱,我得去問問詩人。”
“吵醒他會生氣。”壽喜說。
“我怕他么?”九翼張開胳膊,“我怕!他嗎!我會怕一坨虛無的意識嗎?”
福祿和壽喜一塊兒跳到了他身邊。
“你倆不用去,”九翼說,“你們應該怕他。”
“不怕。”福祿說。
“你們在失途谷里轉轉,”九翼說,“打聽一下,看看下面有沒有什么異常,讓貨商把手頭的東西交一半囤起來,萬一一年兩年的總死不掉……”
“就可以換很多錢!”壽喜興奮地喊。
“可以給你們這幫蠢貨吃!”九翼湊過去吼了一聲。
寧谷帶著連川往吟誦豎洞去的時候完全沒底,并不是對將要面對的未知沒底,是對找不找得到路完全沒底。
走了沒一會兒,他就已經轉不明白了。
轉頭看了連川一眼。
“前面向右下斜著的那條路走。”連川說。
“你怎么知道的?”寧谷問。
“從你也看過的那個地圖上知道的。”連川往右拐進了斜下的那條通道。
“那個地圖,”寧谷說,“你覺得是誰做的?”
“這個要看你能不能從九翼那里問出來了,”連川說,“還有那個他不想見的人是……”
連川的話沒說完就猛地閉了嘴。
“怎……”寧谷也沒問完就閉了嘴。
前方拐角的地方,慢慢伸出了一條腿,閃著寒光的金屬腿。
不得不說,九翼的改裝很隱蔽,要不是今天在通道頂上看到了九翼被融掉的腳,寧谷根本看不出他除了臉上的面具,還有哪里改裝過。
這會兒這么一展示,他倒是馬上就認出來了,畢竟腳下還帶著一起切割下來的管道,不過已經被切成了幾個小圓球,看不出增加身高之外的用途。
“想知道什么?”九翼攔在了路中間。
“你不是都聽到了么。”寧谷說。
“去哪?”九翼又問。
“吟誦豎洞。”寧谷說。
“去死啊?”九翼說。
“我死了主城你就沒份了,”寧谷說,“會不會說話。”
“礦車軌道都斷了,”九翼說,“不是我的人弄斷的。”
“誰。”連川問。
“詩人,”九翼說,“要不就是炯炯,不管是誰干的,就明顯是不想讓人下去。”“那我偏要下去呢?”寧谷說。
九翼笑了起來,尖銳的笑聲在通道里回蕩著,感覺能一直震到身體里去,讓人很不舒服。
“我帶你們下去,”九翼轉身,指刺勾了勾,“跟我來。”
九翼把他們帶到了吟誦豎洞的一個洞口前。
寧谷往下看了看,泛著紅光的洞壁深不見底。“活著出來,”九翼說,“我告訴你們那個人是誰。”
“你說話算數么?”寧谷問。
“不一定,”九翼想了想,“看心情。”
寧谷嘖了一聲,抬腿踩在了洞沿上,手伸到了連川面前。
連川看著他。
“手,”寧谷說,“拉著點兒,萬一摔散了呢?下面還有那么多尖椎,你不拉著點兒我,我要是戳上頭了怎么辦。”
連川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跟他并肩站到了洞沿上。
“走。”他說。
寧谷跟他同時起跳,向前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