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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看樣子是正要離開,還是之前看到的樣子,帽子遮掉了大半的臉。
看不清眼神,只知道臉上沒有什么太明顯的表情,但寧谷愣著的時候,他也一直站著沒有動。
“去后面倉庫吧,”李向看著寧谷和連川,“安全些,隔幾條街的地方偶爾還是會有城衛經過。”
“哦。”寧谷點了點頭,沒再看E,往李向和團長那邊走了過去。
李向這話是對他和連川說的,他也能猜得出,李向并不確定E愿不愿意跟他見面。
要換了以前,他可能會很生氣,我也沒想跟你見面呢,你擺什么譜?
但現在卻沒有什么感覺了。
每一個人,都可能有著不被人知的另一面,都可能有著他人無法體會的痛苦。
雖然關于自己的身世,他還有疑問,但有沒有答案也都不那么重要了,他現在已經做出了決定,哪怕是什么都不知道,也要走下去了。
他們從商場的大廳走進了后面的倉庫里,倉庫不大,但已經空了,只扔了幾個破鐵箱子,所以也還算寬敞,不會因為空間太小大家擠成一團而尷尬。
寧谷在一個破鐵箱上坐下了,靠著墻。
“我們把釘子帶過來了,”李向說,“安頓在地下室。”
寧谷愣了愣,然后才悶著聲音“嗯”了一聲,眼睛瞬間就有些發紅。
“你要先見見他嗎?”李向問。
“不用,”寧谷用力按了按眼睛,“有正事兒。”
“失途谷那邊情況怎么樣?”團長問。
“詩人在九翼身體里了,”寧谷說,“你們知道詩人是九翼嗎?”
團長和李向對視了一眼:“我們不知道。”
“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寧谷說,“他……”
“九翼是第一批變異體,跟我一樣,”倉庫的門突然被推開了,E走了進來,“在旅行者大規模出現之前,我的記憶里主城最早開始清理的BUG就是他。”
“九翼那么……老么?”寧谷接了這一句之后才猛地回過神來,發現這句話是E說的。
“但是在九翼進入失途谷分離出詩人之前,”連川開口,“有主城系統印記的人就沒法進入失途谷了,失途谷里有什么?”
“有詩人。”E說。
寧谷聽愣了,半天才說了一句:“你在說什么?”
“明白了,”連川想了想,“詩人一直在失途谷,某種意識的載體,可以容納任何人的精神力,九翼精神力強大,哪怕只是一部分,也能讓詩人變成‘他’。”
“是吸取,”E說,“所以九翼能借助這個力量割裂一部分,齊航也是靠詩人才能活著。”
“詩人醒了,詩人睡了,”寧谷說,“這個指的其實才是九翼那一部分吧?詩人不管是吸取還是容納,都只是個容器。”
“可以這么說。”E看了他一眼。
容器這個詞從寧谷的嘴里說出來之后,幾個人都沉默了。
“齊航的父親,參加過回收九翼的行動,”E說,“具體是怎么樣的行動,我就不清楚了,總之九翼進了失途谷,任務失敗。”
連川看著他:“你們為什么會有齊航的碎片?”
“我認為齊航知道了失途谷里的秘密,”E說,“他最后一次伏擊我,是在失途谷黑鐵荒原入口……”
“你落單那一次。”團長說。
“是,”E點了點頭,“但他的目標不是我,是寧谷。”
寧谷迅速地掃了連川一眼,連川也正往他這邊看。
他不確定齊航是不是知道了他們知道的那些事,但起碼是知道了寧谷就是“變數”。
“寧谷不能留在主城,這是我唯一確定的,”E說,“但沒人知道寧谷以后會不會有能力,會是什么樣的能力……”
“所以你最后決定把齊航的碎片放在寧谷身上,”連川說,“如果他沒有激發自己的能力,還能有齊航的能力。”
“嗯,我當時的情況……怕以后保護不了他,”E點頭,但猶豫了一下,又補了一句,“這個時候了,也不需要再隱瞞什么,齊航的能力很強,我也有私心,希望能夠保存,對旅行者可能會有幫助。”
“那我的年齡就對不上了,”寧谷說,聽得出他聲音里努力控制著的顫抖,“你們把我像盒配給一樣低溫保存起來了,對嗎,為什么?”
“你太小了,需要很長時間來適應碎片。”E說。
寧谷沒有說話。
“那為什么你也被保存了。”連川看著E。
“我沒有時間了,”E說,“命要留到最后用。”
寧谷猛地抬起了頭。
“你們過來,是有什么消息嗎?”E換了話題。
“露珠要有動作了,”寧谷開口的時候發現自己嗓子有些發緊,聲音都有點兒啞了,“清道夫會從火里出來,我們要搶在他們出來之前做好準備。”“火?”團長有些疑惑。
“清道夫在火里,”寧谷說,“我見過了。”
“九翼也見過毀滅,他認為……”連川看了他一眼,接過了后面的話,“救世主回來了,清道夫會開始啟動。”
“救世主?”團長看向了寧谷,李向和E的視線也同時落在了寧谷身上。
“沒有出口,”寧谷看著他們,“只有毀滅。”
幾個人都沉默了。
“殺掉清道夫,”寧谷說,“他們從哪里來,我們就殺到哪里去。”
寧谷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并沒有多想,他不知道清道夫到底會用什么樣的方式來“清理”這個世界的殘余,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樣的方法,才能殺掉清道夫。
他只知道,這是現在唯一的辦法,連川這么聰明的人,現在也只想到了這個辦法。
他們見過的那個被火與清道夫吞噬的世界,那些逃命的人,似乎都只是像主城普通居民一樣。
那個世界沒有旅行者,旅行者做為變異出現,本來就有可能是一個契機。
葉希活著的時候,他們就想用“天才”找到出路。
而清道夫和火,還有那個露珠,是他們唯一能跟葉希的意識產生關聯的地方。
既然不知道怎樣改變結局,那就先撕掉寫好了結局的那一頁。
“把隊伍分散到有火的地方,”團長開口,“露珠那里有主城的兵力,現在主城沒有跟我們合作的意思,那就各干各的吧。”
“好。”李向點頭。
E沒有再說話,轉身打開倉庫的門走了出去。
寧谷坐在破鐵箱上愣了很久,屋里幾個人都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對于寧谷來說,這些答案也許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但畢竟是他這么多年來一直想要知道的。
E說話不像李向那么委婉,也許是時間不多了,他沒有選擇讓寧谷聽著更舒服一些的方式。
“我先去安排,你……”團長走到寧谷面前,還想再說點兒什么,但最后只是在寧谷肩上抓了抓。
團長出去之后,李向走了過來。
“你們不用……”寧谷有些無奈,“這是排隊呢?”
李向笑了笑:“你等我一下,我有個東西給你。”
“哦。”寧谷應了一聲。
李向走了出去。
寧谷這才靠著墻,輕輕嘆了一口氣。
心里還是有些堵,按說在這種清道夫可能馬上就會出現大殺四方, 四方,他們能不能殺得過,能不能繼續活著都無法確定的時候,他本不應該再為自己二十年前的經歷而心堵。但就是堵。
他甚至沒有勇氣問一句,那我跟E是什么關系。
連川一直坐在他旁邊,沒說話也沒動。
他轉頭看了連川一眼,連川拍了拍他的手。
“干嘛?”寧谷問。
“安慰。”連川也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能讓他非常明顯地感覺到,是在質疑他的智商。
“這就算安慰了?”寧谷說。
連川站了起來,張開了胳膊。
“干嘛?”寧谷愣了。
“安慰啊。”連川說。
“……不用了,”寧谷說,“有點兒太隆重了。”
“所以還是拍拍手就行了。”連川說。
李向從門外走進來的時候,連川的胳膊還沒放下去。
“這是?”李向看著這場面有些迷茫。
“安慰一下。”連川說。
“沒有!”寧谷有些沒面子地喊了一聲,堂堂鬼城惡霸,要人抱著安慰算怎么回事?他小時候被掛完鐘樓都不需要誰安慰呢。
李向笑了笑,伸手在寧谷腦袋上扒拉了兩下,把一個舊得脫了色,表面也磕得吭吭洼洼了的鐵盒子放在了他手里:“這個是……E以前在失途谷給你找的禮物,后來也沒有機會給你,團長一直留著,想讓他親自給你,但是你現在已經長大了,他覺得不太合適了……”
寧谷摸了摸鐵盒子:“是什么?”
“不知道,”李向說,“應該是小孩子的玩具吧。”
李向出去之后,寧谷低頭看著鐵盒子,半天也沒敢打開,只是用兩只手一塊兒抓著盒子。
他感覺只要一松手,就能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不會開嗎。”連川問。
寧谷皺著眉“嘶”了一聲:“我在你眼里是個傻子嗎?”
“打開吧。”連川笑笑。
寧谷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笑:“我有點緊張。”
“要我幫你打開嗎?”連川坐回了旁邊的破鐵箱上。
寧谷飛快地把鐵盒子放到了他手里:“好。”
連川拿起鐵盒子看了看,咔的一聲打開了蓋子。
寧谷迅速轉頭:“是什么?”
“是個……”連川把里面的東西拿了出來,“迷宮玩具。”
“迷宮?”寧谷愣了,看著連川拿出來的東西,是個黑鐵板子,上面溝溝槽槽的盤著很多道子。
“他找這個禮物的時候……”連川也挺感慨的,“大概沒想到你根本記不住路吧。”
“連狗你什么意思?”寧谷一把搶過了板子,“我現在就走給你看!”“這個比我小時候玩過的要難,”連川看了看,“只有從這個口出來才算是成功,別的口不算。”
“哪個口我都出得去。”寧谷很不服氣地捧著板子。
兩人一塊兒對著板子盯了一會兒之后,寧谷抬起頭:“是不是得有個東西放進去順著走啊?”
“是。”連川說,“隨便找個什么……”
寧谷沒說話,從靴子側兜里摸出了那顆“密鑰”,把黑色的小鐵珠子放到了槽里,扒拉了一下,看著小鐵珠順著槽子滾了出去:“還挺合適。”
“那邊走不通。”連川說。
“你閉嘴。”寧谷把珠子又退了回來。
雖然寧谷知道這東西該怎么玩,但手上這一塊的確很難,道子也太多太復雜了,珠子不走到跟前兒根本看不出來哪條路不通。
連川幾次想提醒他,都被他阻止了。
“這個禮物挺好的,”連川說,“再晚送十年也沒關系。”
“你是不是在罵我。”寧谷盯著小鐵珠。
“沒有。”連川說。
“現在這種時候,根本就不是玩這個的時候,”寧谷說,“玩具這東西,就得輕輕松松地玩,如果在那個沙湖公園,青草地上坐著,我肯定一會兒就玩通了。”
“嗯。”連川應了一聲。
“你絕望嗎?”寧谷看了他一眼,“發現那么美好的地方,再也不存在了,我們無論選擇什么,選擇哪一條路,都不可能通往那樣的地方了。”
“鬼城好嗎?”連川問。
“鬼城?”寧谷愣了愣。
“你離開鬼城以后,想不想回去,”連川又問,
“……想。”寧谷點頭。
“因為你在那里長大,朋友,親人,你的記憶,你存在的證明,”連川說,“葉希的世界當然很美,但現在我們能守下來,就是最美好的,你付出的所有感情,都在這里。”
“嗯,”寧谷輕輕撥著小鐵珠往前走,“要這么說,主城也很好,失途谷也很好,現在這里也很好。”
“九翼絕望,是因為他沒有牽掛,”連川說,“除了活著這個執念,這里是他隨時可以舍棄的地方,所以他會害怕自己記得那些。”
“我有牽掛。”寧谷說。
“不是這邊。”連川看了一眼板子。
“閉嘴!”寧谷說。
雖說挺復雜,但小鐵珠走到正確的出口時,還是比寧谷想象中的要快。
“看著!”寧谷很得意地指著板子,“最后一個彎。”
“嗯。”連川點頭。
寧谷指尖在小鐵珠子上輕輕一彈,小鐵珠順著凹槽滑行,走完了最后一段,“叮”的一聲撞在了出口外面的黑鐵檔板上。
“完成了。”寧谷捏起小鐵珠,放回了鞋子側兜里,“這個‘密鑰’,拿著這么長時間,就這一次算是用上了。”
“要去看看團長他們怎么樣了嗎?”連川問。
“去看看。”寧谷站了起來,把黑鐵板子放回鐵盒里。
“要順便看一下釘子嗎?”連川又問。
寧谷腳步頓了一下:“不,這個時候去看他,搞得好像最后一面似的,他會笑我。”
“嗯。”連川應了一聲。
走出倉庫,從廢棄商場大廳的窗戶看出去,能看到在廢墟和時不時飄過的黑霧掩護下,向裂縫走過去的傀儡大軍。
寧谷看著他們脖子上隱約的銀光,想到E說的“我沒有時間了”。
“連川,”他低聲說,“你覺得E說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連川說,“這一戰,無論勝敗,對于很多人來說,都是最后一戰。”
寧谷沒再說話。
遠處黑鐵荒原上燃燒著的烈火猛地騰起幾百米高時,他倆還站在窗口看著最后一批傀儡軍隊轉移。
突然騰起的巨大火墻,像是一下把黑鐵荒原的距離都拉近了,站在這里都能感覺到灼熱的氣浪。
“這么快!”寧谷喊了一聲,手撐著窗臺,直接跳了出去。
“寧谷,”連川跟著跳了出來,“日光不閃了。”
寧谷愣了愣,抬起頭看向天空,的確已經沒有了之前的閃爍。
“珠子呢,”連川說,“我看看。”
寧谷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么巧嗎?”
“沒有巧合,”連川說,“都是必然。”
寧谷蹲下,在靴子的小兜里摸了半天:“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