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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戰過后,所有的人因為做到了不可能的事,看到了以為永遠不會有的這一天而被激起的興奮心情到達了頂點。
寧谷本來想馬上去舊商場看看釘子,但聽說很多人在滿主城尋找帶他們“找到出口”獲得新生的救世主,他又蹲在失途谷不敢過去了。
“晚點兒吧,”寧谷嘆了口氣,“感覺太嚇人了。”
“我開A01帶你過去也行,”連川說,“從人少的地方,半空走。”
“不要,雷豫剛說了,現在能源缺,要保主城生活重建什么的,”寧谷說,“不要隨便浪費。”
“送救世主去看朋友,”連川說,“怎么能叫浪費呢。”
寧谷抬起頭看著他:“故意的吧你?”
連川笑了笑,蹲在了他旁邊:“那晚點兒去吧,日光還有兩個小時就關了,大家都安頓得差不多,今天肯定會休息得很早,都累了。”
“嗯。”寧谷托著下巴,看著主城的方向,“你說,接下去主城會怎么樣?很多事要做吧,清理城市只是第一步。”
“那就是蘇總領和陳飛他們的事了,”連川說,“他們對主城很了解,知道要怎么恢復,又要怎么維持。”
“還會像以前那樣嗎?”寧谷說,“各種實驗,各種……畢竟參宿四只有一個,他們還會繼續想要弄出第二個第三個嗎?”
“誰知道呢,”連川說,“人永遠都是貪心的,陳飛和蘇總領他們這一代也許看到了更多,想法和選擇會有改變,下一代呢,總有一天我們經歷的這些會變成一段模糊的記憶,那時的人又會怎么想,誰知道呢?”
幾個小蝙蝠蹦著跑了回來:“去看熱鬧嗎!”
“什么熱鬧?”一幫在失途谷幫忙清理的旅行者立刻來了興致。
旅行者大概是這個世界里最有活力的永動機,無論什么時候,對任何事都充滿好奇。
“光刺要重新點亮一次,”小蝙蝠說,“象征新生,說過幾天還要把這一次毀滅大戰刻到光刺上,還有英雄的名字。”
一幫旅行者和蝙蝠一塊兒往光刺那邊去了。
趁著大家都去光刺看熱鬧,寧谷和連川進了主城,去舊商場。路面還有很多地方沒有清理完,大量的黑鐵不是人力能清理得掉的,主城現在修好能用的機械有限,光是清理這件事,就不是幾天能做完的。
不過沒關系,現在有時間。
有很長很長的時間。
旅行者在C區的據點整理得差不多了,幾個商場地上地下,還有老商業區的空置店鋪,很多半塌的房子都簡單修復,已經住進了人。
對于旅行者來說,這樣的房子比他們在鬼城的房子要舒服不少,還不用擔心被風吹走。
“我也要去找一間,”寧谷有些興奮,隨便走進了一間屋子看了看,“這間大。”
“嗯。”連川跟著走了進去,“是因為塌了才顯得大。”
“比我在鬼城的小屋大多了。”寧谷在屋里走了一圈,之前屋里的東西早就已經在混亂中被流民一搶而空了,連條椅子腿兒都沒剩下。
“我宿舍那里可以住。”連川說。
“你不跟我一塊兒?”寧谷轉頭看著他,“你要回宿舍住?你都不是清理隊的人了,你只是個被驅逐到鬼城的前鬣狗,你還能回清理隊宿舍?”
連川沉默著等他一通說完,又過了兩秒才開口:“我是說暫時,你可以跟我到清理隊宿舍住,那里設施都還在。”
“哦。”寧谷回過神,“為什么是暫時?”
“你不是要去世界的盡頭看看么,”連川說,“不過要是改主意了也沒事。”
“要去的,”寧谷走出這個小屋,往舊商場那邊走,“我……在主城估計也呆不習慣。”
“嗯。”連川跟上他。
舊商場里還有些旅行者沒有去光刺湊熱鬧,正在清點物資。
看到寧谷走進來的時候,琪姐姐尖叫了一聲:“寧谷――”
四周的尖嘯聲緊跟著就響了起來,寧谷瞬間有種回到鬼城了的感覺。
琪姐姐從一幫圍過來的旅行者中撲出來抱住了他,在他臉上啪啪地拍著:“我看看我看看,還是老樣子,一點兒沒變!”
“輕點兒。”寧谷捂著臉,“釘子呢?我想看看他。”
“在上面房間,”琪姐姐還是很開心地拍著他的臉,然后又在肩膀和胳膊上用力拍了好幾下,“剛收拾好,就先把他挪上去了。”
寧谷剛要往樓梯走,琪姐姐的手又伸到了連川面前:“小喇叭啊。”
連川想躲,猶豫了一下還是挺住了沒躲。
好在琪姐姐對主城第一鬣狗小喇叭還是有所顧忌,也不像跟寧谷那么熟,只是在他胳膊上拍了兩下:“辛苦了,這兩天好好休息呀。”
“嗯。”連川應了一聲。
在旅行者們放肆的歡呼和尖嘯聲里,寧谷和連川飛快地跑上了樓梯,上了二樓。
二樓相對安靜了不少,只有輕傷的一些旅行者在休息,還有老八叔和幾個有治愈能力的旅行者。
“來,”老八叔一看到寧谷,就知道他是來干嘛的,沖他招了招手,“釘子在這兒。”
一間清理好的小屋里,地上鋪著幾層墊子,釘子安靜地躺著。
寧谷蹲到了他旁邊,伸手在釘子腦門兒上摸了摸,把他前額的頭發扒拉開,又用手指彈了一下:“釘子,好久不見啊,有沒有想我。”
“他要是醒了,看到你估計得哭出來。”老八叔說。
寧谷沒說話,指尖的光芒泛出,慢慢包裹住了釘子。
“能有用嗎,”他小聲說,“E的能力已經撤了,他為什么沒有醒?”
“傀儡從制造的那天開始,”老八叔站在他身后,“就沒有想過還要醒過來,他們是要戰斗到死的。”
“像E一樣。”寧谷說。
“嗯,”老八叔嘆了口氣,“九翼說不定有辦法,失途谷可能會影響得到他。”
要不是現在不方便,而且九翼也受了傷,寧谷估計已經把釘子扛到失途谷了。
把釘子裹成個金色的人形團子之后,他才跟連川一塊兒離開了舊商場。
走到街上時,光刺滅掉了。
四周一片寂靜。
接著光刺再次亮起,連川聽到了遠遠傳來的歡呼聲。
雖然離得很遠,幾乎只能聽個大概,但他還是能聽出這些歡呼聲里帶著歇斯底里。
歇斯底里地哭,歇斯底里地笑,歇斯底里地大喊尖叫,所有劫后余生的人都在這一刻釋放著自己歇斯底里的喜悅。
死去的家人,再也見不到的同伴,戰死在烈火中的所有人。
悲傷在這一刻也都被歇斯底里地釋放。
寧谷有些空落落的,一直以來他都緊繃著神經,每一分每一秒,擔心會失去自己想要留下的一切,擔心再也見不到連川……他轉頭看了連川一眼。
現在一切突然就這么結束了,他猛地有些恍惚。
“去哪里?”連川問他。
“不知道,”寧谷說,“你知道哪里有紙和筆嗎。”
連川看著他沒說話。
“怎么了?”寧谷問。
“你要畫畫嗎?”連川問。
“我也不知道,”寧谷說,“反正現在時間多,我想留點東西。”
“紙留不了多久,太容易壞了。”連川說。
“那我就想把我的事記下來,”寧谷說,“怎么辦?”
“去我宿舍吧,”連川說,“有記錄設備,你想寫想畫都行,可以存在系統里。”
“不存在系統里呢?”寧谷問,“我信不過系統。”
“刻在失途谷里。”連川說。
九翼的翅膀已經卸了下來,拆解成了小塊的原料,他正用指刺在空氣里畫著新翅膀的設計圖。
“這畫個空氣的意義是什么?”寧谷看著在空中拖著一小段尾巴轉瞬即逝的寒光。
“意義就是你倆走開別煩我。”九翼說。
“釘子的事說好了啊,失途谷恢復秩序以后我把他帶過來,”寧谷說,“你想想辦法。”
“不用等恢復秩序,失途谷有個屁秩序,”九翼說,“失途谷只有我的暴|政。”
“那等你開始暴|政了,想想辦法。”連川說。
“我暴|政沒停過!”九翼吼了一嗓子,“我一直都暴得很!”
“那現在。”連川說。
“你怎么跟寧谷一樣煩人了?”九翼說,“你以前嗝都打不出一個。”
“說定了。”連川說。
“讓旅行者把他弄過來吧,放到吟誦豎洞,說不定能有用,但我也拿不準,”九翼蹲回他的黑鐵墩子上,“說吧,還有什么事。”
“我要在失途谷留點信息。”寧谷說。
“什么信息,”九翼說,“尿尿嗎?失途谷禁止隨地大小便。”
“失途谷有什么地方能永遠保存東西?”寧谷問。
“保存什么?”九翼問。
“大小便。”寧谷說。
“你是不是想嘗嘗暴|政!”九翼一聲暴吼。
“……我在外面等你。”連川轉身走了出去。
老大最近都貓在失途谷附近,連川走出洞口,就看到了它正躺在一個小洞窟里打盹兒。
“老大。”連川走了進去,蹲到了它旁邊。
老大睜開眼睛,伸出尾巴在他腳踝上繞了繞。
“我過幾天,要離開一陣子,”連川說,“不知道是多久。”
老大坐了起來,在他手上聞了聞。
“寧谷想出去看看,”連川說,“我跟他一起去……也許這個世界沒什么好看的,一個主城而已,但是也還是想看看。”
老大鼻子里噴了噴氣。“不用擔心,”連川說,“你給我的爪子我還留著,算是護身符吧。”
老大抖了抖耳朵。
連川猶豫了一下,伸手在它耳朵尖上捏了捏,又捋了一下耳朵尖上的毛。
老大看著他。
“寧谷問我,有沒有摸過老大耳尖上的小揪揪,”連川說,“我還真不記得有沒有摸過了,也沒想到他會問我這個。”
老大躺回地上,打了個呵欠,爪子往他腿上推了推。
“我不是跟你道別,”連川說,“就是說一聲。”
“連川!”外面傳來寧谷大喊的聲音。
老大從鼻子里噴出了一連串的氣聲。
“這里。”連川站了起來,走到了洞外。
“我以為你……”寧谷看到他的時候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九翼讓我們去棺材那里,他說那里不在我們的世界里,也不在我們的時間里。”
“嗯,”連川點了點頭,“我也覺得只有那里了。”
往那個胖8字洞去的時候,寧谷伸手拉住了連川的手。
“丟不了。”連川說。
“你管我呢?”寧谷看了他一眼。
“你想好要畫什么寫什么了嗎?”連川問。
“沒有,”寧谷說,“到那兒了再想。”
“你怎么畫怎么寫呢?”連川又問。
“不知道!”寧谷喊了一聲。
“別跟九翼學。”連川說。
“你畫你寫,”寧谷說,“按我說的就行。”
“嗯。”連川笑笑。
這個藏在失途谷深處的洞窟,經歷了這樣一次大戰,依舊是老樣子,沒有任何改變。
依舊是那一處開口,依舊是看不到邊際的黑暗虛空,依舊能看到那一方藍天白云。
寧谷仰起頭看了一會兒,抬起了手。
指尖泛出了一個小小的金色光球,飛出了開口,飄進了黑暗里,然后懸停在了空中,一動不動仿佛凝固了。
這一瞬間似乎這一個小小的光球被抽離出了他們的世界,有了遙遠的距離。
寧谷盯著光球出神地看了好半天,才回過頭:“你好像沒法幫我寫?”
“可以的,”連川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說吧,寫什么?”
“你好,我叫寧谷,”寧谷指尖泛出的金色光芒,像是在陽光下流淌著溪水,在連川抓著他的手慢慢地移動中,劃出了字跡,“我旁邊的這個人,叫連川。”
我不知道寫下這些東西是為了什么,也不知道以后或者以前,會有誰看到這些東西,我只是想要記住。
我們留住了自己的世界,我們沒有毀滅。
我不知道一切是怎么開始的,也不清楚一切有沒有結束,但是我們都還在。
有人戰斗,有人死去,但我們還在,能哭,能笑,會傷心,會害怕,有開心,有難過,無論發生了什么,我們都還在。
我們會一直在。
“畫個我。”寧谷看著黑暗中金色的一排排字。
連川的手沒有動。
“快,”寧谷說,“畫個我。”
“你是覺得我什么都會嗎?”連川說。
“你不會畫畫嗎?”寧谷看了他一眼,“那你在鬼城的時候有什么底氣嘲笑我畫的城標?”
“我不會畫,不表示我不能嘲笑你。”連川說。
“那怎么辦,”寧谷舉著手,“我還想在下面畫上我們倆的樣子。”
“……你如果不介意的話,”連川說,“我試試。”
“我不介意。”寧谷說,“我不會嘲笑你。”
連川把著他的手,在黑暗中閃著金光的字下面,畫了一個圓。
“這是什么?”寧谷問。
“你的頭。”連川說著,又拉著他的手,在這個圓的下面畫了一根豎線,“你的身體。”
寧谷沉默了。
接著連川又在豎線兩邊各畫了四根小線條。
“我的胳膊和腿。”寧谷說。
“對。”連川說著又拉著他的手在旁邊畫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這個是我。”
“我能收回嗎?”寧谷說。
“收回什么。”連川問。
“我不嘲笑你那句話。”寧谷說。
“不能,晚了。”連川說。
“我倆總得有點區別吧?誰分得清哪個是我,哪個是你啊?”寧谷很無語。
連川移動他的手,在兩個“畫像”下面,寫上了“寧谷”和“連川”。
“這就能分得清了。”連川說。
“如果這東西被什么別的世界,別的救世主,別的BUG,別的什么什么,”寧谷說,“被他們看到了,會不會覺得我們這個世界的人……長得……有點兒……”
“我們自己知道就行。”連川說,“還要畫什么嗎?”
“……不畫了,”寧谷說,“你有什么要寫的嗎?”
“沒有。”連川松開了手。
“等,”寧谷把他的手又拉了過來,“隨便寫點,我不想這里只有我一個人說的話。”
“好。”連川想了想,抓著他的手,在幾行字的下面又寫了一句。
世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