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里。
屋子四周的門窗都打開,夜湛坐在窗前,看著窗外。
春日的雨又急又快,雨絲里夾著的風,涼絲絲的。
他很少回來,湛王府無人經營打點,光禿禿的,透著一股蕭瑟的意味。
饒是如此,也比西北的荒蕪更熱鬧些。
可是,他更喜歡西北。
這里……
他伸手,從懷中拉出脖頸間掛著的墨金環佩。
環佩中間,是白玉為環,雕刻的是鷹羽,外面用墨金包裹,澆筑閉環。
這是赤羽軍的信物。
這支軍隊。
糧草充足,裝備精良。
是由于朝廷有人吞了軍餉一事,他將計就計避人耳目整頓了一列先鋒營,作為迷惑敵人之用。
整整萬人,都是以一敵十的好手。
原本他想著入京便交與朝廷,但是現在,他不準備交了。
他把環佩塞入懷中,抬眼看著窗外。
這會,雨越下越大,嘩啦嘩啦,仿佛能把人的一顆心都下亂。
影七進門來報:“王爺,昊王來了。”
夜湛回過神,嗯了一聲:“讓他進來。”
“是。”影七退下。
不多時,便見門口,夜昊撐著一把傘急匆匆的從門口而入。
人還沒進屋,聲音便先傳進來了。
“老七老七,聽說你受傷了,哥哥我特地來看看你。
“可憐的娃兒,讓我瞧瞧,是哪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傷害了我們大周的英雄,要是讓本王知道,本王非要把他大卸八塊……”
夜昊聲音洪亮,一邊說話一邊走,眨眼間便到了屋子的廊下。
夜湛轉動輪椅,面向著他,面容平靜。
夜昊把傘一丟,進了門來,看著夜湛坐在輪椅上,眼露驚訝。
“怎么了這是?
“這就坐上輪椅了?
“外頭的傳言不會是真的吧?
“你真的要死啦?”
夜昊這幾問,問得屋子里鴉雀無聲。
他一拍腦袋,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那可怎么辦啊,不好玩,真是不好玩。
“我跟你說,這事肯定是老二干的,你別看他人模人樣,他忒壞。
“就知道背地里遞刀子……”
夜昊嘰嘰喳喳說了一大堆,看夜湛不說話,往夜湛湊過來,皺眉問道:
“老七,你真的要死啦?”
夜湛:“死不了。”
“真的?
“那就好那就好,我跟你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怎么也得把老二氣死再死啊……”
夜昊身后,江穗寧聽到這句話,悄悄吐出一口濁氣。
能活著,就好……
她剛剛看得分明,夜湛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看向了雙腿。
湛王府每日進出那么多御醫,這種事造不了假。
所以,湛王保住了命,卻傷了雙腿……
江穗寧深吸了一口氣,暗暗又看了夜湛一眼。
他在軍中多年,身邊一定有很好的大夫,一定們治好他……
無論如何,活著就好……
夜昊喋喋不休,把夜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控訴了一遍。
“老七,你在外面,不知道我過得什么日子,這老二忒不是人啊……”
夜湛表情淡淡:“你來就是為了說這些?”
夜昊:“那不是,順便說的,我來主要是為了看你的笑話,不能讓你死了。”
夜湛默不作聲。
夜昊撇撇嘴:“原本確實是想來看你的笑話,到現在嘛,覺得也沒那么好笑。
“還好你小命還在,若不然,留下我一個人跟老二斗。我光想一想,就能想到接下來的日子一定很艱難。”
夜昊一邊說,一邊看向夜湛,見夜湛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湊過來:
“老七,你不會懷疑是我吧,我向你發誓,絕對不是我干的。
“我絕對不會在人背后出陰招,我都是當面打人打臉……”
夜湛:“說完了沒有?說完了就走吧。”
夜昊皺眉:“你這個人怎么這樣,我好心好意來看你,你還對我甩臉色。
“我跟你說啊,像我這樣的好心人可不多了,除了我,你怕是再找不到別人了。”
夜湛不理他。
夜昊擺擺手:“無趣無趣,罷了罷了,你不想說話也就算了。
“本王看在你受了重傷的份上,不跟你一般計較。本王是個大度的人。
“我走了。”
夜昊說著,一甩袖抬步便要往外走。
只是腳下不知道踩到什么,突然往前一滑,整個人往前撲過去,下一瞬,鼻子里的鮮血便噴涌而出。
富貴趕忙上前去扶:“王爺王爺,你怎么了。”
夜昊被富貴扶起來,兩手捂住鼻子,鮮血從指縫中流出來,一臉的痛苦。
江穗寧適時出聲:“王爺這怕是摔到鼻梁骨了,需要趕緊處理,若是斷了骨頭,可就破了相了。”
夜昊瞪大眼睛,看向夜湛,使勁的搖頭,囫圇著說道:
“老七快點把你的府醫找來給我看看,還有太醫,給你醫治的太醫,趕緊的……”
夜湛瞥了夜昊一眼,最后目光在江穗寧身上滑過,對著影七吩咐,
“將昊王請到偏廳去,把太醫都請過來。”
“是。”影七應聲,帶著夜昊往前頭走,夜昊罵罵咧咧,富貴面色焦急。
江穗寧也跟在后頭。
只是才走了幾步,在拐彎處她停了下來,悄悄的往后挪,而后,直接溜進了原先的屋子。
只是她剛剛進屋,不知道從哪里翻身而下一個黑衣人,拔劍指向了她的脖頸。
黑衣人一身殺氣,氣勢肅然,她幾乎都能感受到利刃的寒芒,只要她往前一步,便能命喪當場。
江穗寧站住不動,眼睛看向夜湛。
“退下。”
影一收了劍退后,眨眼間,便消失在屋子里。
但是江穗寧有感覺,他沒有走遠。只要自己有任何異動,今日便走不出這屋子。
夜湛:“在本王的地盤,傷了五皇子,姑娘可有什么解釋?”
一句“姑娘”,讓江穗寧臉頰一瞬便紅了,下意識的低下了頭。
“江府江穗寧,見過湛王殿下。”
夜湛:“你的時間不多,一會五皇子便該出來了。”
江穗寧低頭:“我自知人微言輕,但是殿下現在處境也不妙,我想盡我所能幫助殿下,只希望殿下事成之后,能幫我報仇。”
夜湛:“你的仇人是誰?”
江穗寧:“我的父親江詮,官至五品,是翰林學侍。他為一己之私,和府中姨娘殺害了我的母親,我想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以告慰母親在天之靈。”
夜湛目光落在她身上:“聽起來,挺慘的。
“那么,你能為本王做什么?”
江穗寧:“為了表達誠意,我把我所知道的所有消息,告知殿下。”
“朝中,二皇子和五皇子分庭抗禮。
“二皇子表面上謙謙君子,實際上,背后招攬了許多幕僚能人,拉攏了許多小官。還有一些大臣都為他所用,背后勢力不可小覷。
“這一次殿下被暗殺,二皇子動手的可能性更大。若是丞相府動手,不大會選在邊境,他會在朝中之事上,致你于死地。
“兵部侍郎嚴梭,刑部尚書李普權,吏部張匯,戶部參司趙樹,這些人表面中立,或者和丞相府走得近,但其實,都是二皇子的人。
“還有另外一些我不確定,殿下有必要可以一查,他們是……”
江穗寧一字一句,條理清晰,把自己所知的所有消息,全部都說了個干凈。
夜湛靜靜的聽著,沒有打斷,也沒有接話。
江穗寧:“這些消息,是我對殿下投誠的誠意,五月中旬,我會出嫁,夫家是廣平侯府的盛元麒。
“若以后盛元麒襲爵成為世子,我便是世子夫人,這個身份,可為殿下所用。”
廣平侯府……
夜湛眼神復雜:“你可知道,你口中的未婚夫,得稱呼本王一聲表舅舅?”
江穗寧:“是,但是我并不覺得對于殿下來說,廣平侯府可信任。
“廣平侯府有一塊先皇御賜免死金牌,二皇子不會放過。
“我的消息中,他們有過來往,并不坦蕩。按照我對廣平侯的了解,廣平侯有七成可能已經搭上了二皇子的船。”
夜湛推著輪椅,往前一步,聲音淡淡:
“你,想要什么?”
江穗寧錯愕,抬頭向夜湛看過來,在對上他目光的一瞬,垂下眼眸。
沒有回答。
夜湛:“你要對付你的父親,意味著這江家女的身份你不想要。
“你要用侯府世子夫人的身份為本王辦事,說明這世子夫人的身份,你也并不在意。
“江穗寧,說說看,你真正,想要什么?”
江穗寧低頭,咬著下唇,不敢抬頭看。
她默默道:
“殿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的秘密,和幫助殿下并不沖突。
“我們,各取所需就好。”
夜湛看向江穗寧。
她比一般女子稍微高些,但是骨架依舊小,雖然腰上墊了布包,但是還是能看出來纖細。
之所以他能看出來對方女扮男裝,是因為他遇到了好些。
有敵方派過來的,有當地官員送過來的,有女子自己投懷送抱的。
以女子身直接了當的來,軍營都進不了,更何況近他的身,那些人便想了歪門邪道。
江穗寧很聰明,從身量,喉結,聲音,都做了裝飾,一般人還真不容易看出來。
只是他見得多了,這樣的裝束,在他面前,幾乎無所遁形。
敢這般到他面前來,勇氣可嘉。
敢利用當朝皇子,膽子確實大。
說出的信息,條理清楚,口齒伶俐。
和他談條件,沒有遮遮掩掩,能說出各取所需,是個聰慧的人。
他聽聞有些女子聰慧過人不輸男兒,今日,倒真見著一個。
他眼中,帶著欣賞的打量。
江穗寧站在原地,心中忐忑。
她不知道夜湛會不會同意。
若不同意,她以后再想和他有交集,幾乎難如登天。
今日,自己著實太沖動了。
應該再等一等的。
只是,當昊王一說要帶她來七皇子府,她幾乎下意識的就要答應。
心中有過些許掙扎忐忑,但是腳步沒有讓她多思考。
就在她琢磨著是不是要說點什么的時候,前方傳來了夜湛的聲音:
“好。”
江穗寧抬頭,內心幾乎喜極而泣,面上控制著自己的表情,對夜湛拱手一禮:
“多謝殿下。”
江穗寧說完,便離開了。
夜湛收回目光,叫來影七:
“去查查,江家大小姐。”
“是。”
“再讓人去查查,她剛剛說的那些,其中我們不知道的部分,是真是假。”
“是。”影七退下。
陳副將:“主子,咱們,是不是太冒險了,這個江家大小姐,出現得實在怪異。”
夜湛:“一個江家大小姐而已,就算……,就算她是對方的人,我們不收,對方也有其它的辦法送其她的人來,既如此,就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最安全。”
“是。”
門外,傳來夜昊罵罵咧咧的聲音:
“老七,不是我說你,你府上的下人做事真是一點也不盡心盡力,地上有油不知道嗎,害我摔了一跤……”
夜昊捂住鼻子,說的話滿滿的鼻音。
他從偏廳出來,看著他被包成大白兔子的頭,不知道從哪里傳來忍俊不禁的笑聲。
“不許笑。”他怒道,只是一用力又牽拉到傷口,立馬捂住鼻子,一臉痛苦。
“王爺走吧,改日再來。”富貴勸到,心有余悸,還好沒有傷著骨頭,要不然他得吃不了兜著走。
夜昊對著夜湛怒目而視,頗有一種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感覺。
“走了走了。”
說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跟在他身后的江穗寧,回頭看了一眼夜湛。
夜湛的目光投過來,江穗寧轉過了身。
不多時,影七回來,把查到的事情都稟報了。
夜湛聽完,心頭微動:“是衛家的外孫女。”
他心中默默:
江家嫡女。
姨娘掌家。
父親害了母親。
廣平侯府夫人不待見。
未來夫婿和庶妹廝混在一處……
如此看來,江府和廣平侯府,確實都沒什么可留戀。
影七:“還有查到的其它消息,都和江大小姐說的一樣。
“那些看起來像是投奔許丞相的人,其實都歸順了二皇子。還有后面江大小姐并不太確認的猜測,都猜對了。”
夜湛:“是個聰慧的。”
江穗寧說的那些,大部分他都清楚。
但是有一些關鍵消息,確實他不知道。
這京城,果然是龍潭虎穴,環伺財狼虎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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