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萬法無咎 > 楔子 玄幽之上合道緣
  前言:楔子無主角出場,可以當個獨立的背景故事甘看,亦可跳過。

  角鼓陣陣,銅鈴叮叮。

  一片狹長茂密的森林銜接著浩渺無垠的青青草原,有如一方青蔥淺色的毯子鑲嵌了一道深碧滾邊,給這四維不辨的渾茫世界貼上一襲明媚的根基與亮色。

  一支七八百騎的馬隊正由北而南飛馳而來。

  這一行騎者皆是麻布包頭,身著獸皮短衫,褐色長褲,軟筒皮靴;腰掛長刀,肩上背著三尺彤弓,挽轡的雙臂露出銅色的肌肉,說不出的健美瀟灑。許是新雨未久,數百騎奔馬,卻未曾揚起半分煙塵。隨著四只馬蹄不停的起伏落地,草中零露點點濺起,仿佛足下生蓮,行于碧波之中。

  倏忽之間,這一隊人馬已經沖進森林邊緣,放慢速度,按轡緩行。這時才看得仔細,馬背上皆是橫躺著不少的飛鷹走獸、蒼狼野鹿。血跡滴瀝,深沒的箭枝尚未拔出,所馱的顯然正是這一行人的獵物。當頭一個雄偉大漢,腰纏一根精致的銀色系帶,盤住的長發中斜插著一根長長雉羽,闊膀圓腰,身形粗壯,胯下四蹄踏雪的駿馬也比身后其余坐騎高了一頭去,看來正是這一群人的首領。只見他止住韁繩,抬起手,“忽”地鼓起一聲口哨。

  身后數百騎也同時勒馬。隨后最靠前的百十個漢子躍下馬來,眨眼功夫便躍入林中不見了影子,行動間矯夭健捷,仿佛老猿。

  這大漢巋然不動,身后數百騎同樣紋絲不亂,似乎是在靜靜等待。

  不過三刻鐘的功夫,那百十個漢子已然從林中竄了出來,人人手提一只網袋,袋中都是獐、兔、狍、雉之類的野物。和馬背上那些死于弓矢的獵物不同,這些獵物是被網羅陷阱所擒獲,竟大半都是活物。只是有些許獵物腿上負傷,兀自哀鳴掙扎不停。

  原來這百十個下馬的漢子是去收取早先布置好的機關陷阱。

  這一行人看見這許多繳獲,人人面露喜色。領頭的大漢也是不由地暗暗點頭。諸人迅速的將新得獵物收拾停當,橫掛在尚無負載的馬背上。

  大漢身側一騎黑馬,座上的是個比大漢矮了半個頭的黑臉男子,看面貌三十上下的年紀。黑色的面目,使他蔓延了半臉的黑須也不那么顯眼了。

  黑臉男子大聲說道:“鐵大哥帶著咱們十七寨的兄弟親自出馬,活動范圍比前兩次深入了不下百里,捕獲獵物多出三成不在話下。只是林子里設伏機關陷阱的收獲,這一頭素來都是老天爺說了算,有一搭沒一搭的,誰也料不準。可是方才收繳陷阱中的收獲,同樣比往日多了一半。可見天佑北寨,今年的“南北漁獵會”咱們是勝券在握了。”

  這大漢聽那黑臉男子奉承,并不答話。長笑一聲,拔出腰刀,當空盤旋一圈,竟是放聲高歌。這大漢唱完第一句,身后數百人如臂使指,亦同時伸展雙臂,拍手高歌。細聽那歌聲,似乎唱的是:

  “皎皎青空,習習北風。狩于中野,挽弓相從。一發雙鵠,蓄以御冬。

  皎皎青空,習習北風。狩于中林,布罝于蓬。一網五貉;蓄以御窮。”

  其音聲雄渾高亢,蒼蒼莽莽。這樣一來動靜頓時比方才百騎奔馳之時還要大了數倍不止,三五里外的林中不斷有老鴉躍起,黃鳥驚鳴。一時間如平湖生波,動靜錯落。

  伴隨著這清越高古之余音,這一隊人馬在林中前行了十余里。穿出林子,來到一片山腳之下、三四丈高的轅寨大門前。黑面漢子縱馬上前,一番似乎是口令交接的低語后,寨門大開,一行人等緩緩進入。瞬時如撥云見日,柳暗花明,視界中風景大異。

  原來此處竟是一座石山腳下。這石山高不過二三百丈,在林中時視野為高木所蔽,竟絲毫察覺不得。山雖不甚高,倒卻極險峻陡峭,且連綿東西,一望無際,構作一道狹長山脈。

  數百個圓頂大寨環山連結,周遭處處彰顯出人力耕耘的痕跡。倚山開塘,塘邊植樹,溪木連云,樹下數十童子圍繞嬉戲,宛然避世佳處。

  寨子背后的半山腰,百丈高的巖壁中,左右每隔三四十丈均被鑿出中空凹陷的巖洞。洞口數丈寬闊,外圍磊砌了半人多高的石墻,自下仰視,深淺不能測度。相鄰的巖洞之間,木板和纜繩保護著深約三四尺的棧道,以此互相連通。遠處觀之,倒似是山壁圍上一條鑲滿寶珠腰帶。

  每間洞穴中站立五六個個健壯男兒,手持短戈,背負長弓,昂揚而立,顧盼四周。身邊更有如弩箭一般的機械,長約丈許,橫搭其上的箭枝足有兒臂粗細,煞是駭人耳目。站立在他們的高度和視角望去,視線足以越過這十余里沿山密林,遙接廣袤草原。

  兩側數十個寨子正中空出一條黃土大道,直通山底。山底處亦有一處洞穴,高約丈余,上狹下寬,形貌奇異,倒分辨不出是人工鑿就還是天地造化之功。這洞穴冷風嘯嘯,從中竟隱隱傳出洪濤拍岸之聲。

  寨門方開,半山巖壁中旌旗舞動,有人高呼道:“十七寨歸——。”頓時一陣騷然,十數人連忙從寨中迎接了出來。尤其那原在玩耍的數十童子中,有數人跑的比誰都快,奔向歸來的隊伍,顯是外出田獵的眾人中有自己的父兄親眷。

  其中有一個眼神靈動,皮膚白皙的小男孩,更是直奔眾人的首領、領頭的壯年漢子而去。

  不少人下馬之后,都是與這小男孩微笑著一一招呼。

  只是這大漢卻只朝這孩子略一點頭,并不與他多羅唣,便吩咐眾人卸下貨物。

  不一會兒,一個貌似六七十歲、鬢發斑白的老者,帶著四五個手持沙盤算子和大把竹簽牌符的年輕人,以及十幾個筋肉交錯的青衣健兒,自右側最近的一座寨子中迎了過來。

  這老者年紀雖大,但似乎精神很是矍鑠,步履輕快并不亞于身后的年輕人。他走到近前,對著大漢行了一禮,隨即呼喝隨從,將卸下來的獵物一一清點,過了目的均貼上或紫、或黑、或白三色木簽,然后向跪坐于旁、手持沙盤算子的四人小聲低語。

  仔細打量,似乎貼上紫色標簽的獵物,均是蒼狼、麋鹿一類的大塊頭;而黑色標簽的卻是二三尺長短的中型獵物,白色標簽的多半是山雉野兔之類的小獸。

  所有一切,這大漢神色鄭重,一一過目,任身邊那男孩如何糾纏耍賴,也不多做搭理。不一會兒,這男童似乎頗覺無趣,低頭撥弄自家衣角,悶悶不語。

  不過半個時辰,所有馬匹上卸下的獵物均被成清點出來,磊成六座一人高的尖堆,顯然已經料理完畢。

  這大漢鄭重的神色這才緩和下來,對著領頭老者笑道:“商老辛苦了。”

  那老者連道不敢,同時遞出一塊巴掌大小的淡青色木牌,笑道:“恭喜鐵族長了。大件二十七只,中件一百六十九只,小件五百七十四只。合計一千三百五十一算。歷年來南北寨比試,贏家多數不過千算出頭,罕有超過一千二百算的。鐵族長這次當是勝券在握了。”

  這大漢瞥了一眼手中牌符,反手于袖中抽出一把冷光閃閃的短刀,就近往一只捆住的活兔脖頸上輕輕一劃。那兔子一陣抽搐,頓時血流如注。

  大漢伸出手指涂抹了血跡,以指作筆,在這木牌上涂抹幾下,將之交還給那商老,這才笑道:“我這次收獲能夠多于往日,木族長自然也能夠。在他那份落賬計數之前,一切都是未知,又怎么敢說必勝呢。”

  話雖如此,但他神色歡欣,目光中滿是喜意。老者知他言不由衷,但也只是微笑附和。

  這一樁事料理完畢,一大片寨子在層層指揮下,俱遷馬入槽,補足草料,汲水擔柴,于池塘邊點起篝火,又是好一陣忙活。

  所獲獵物中的活物均被帶進專門臨時豢養牲畜的籠寨中,至于死物,剝皮剔骨,清洗干凈,多半準備做腌熏窖藏,以為寒冬所備。剩下的一兩成,卻被各寨派人領取,用作今日晚餐。

  一時星火點點,炊煙陣陣,每一寨中均有數個火堆,支架縱橫,懸吊著烘烤的食物。煙塵之氣頓消,山居之意盎然。

  不過片刻功夫,雖那些烤雞、烤兔、烤鹿諸般野味其實只有三四分熟,但隱隱約約已有香味透出。

  多數寨中的篝火邊,均是圍坐著數人、十數人;而東側群寨中最高大的一座寨子,靠進山腳路邊,卻只有一大一小兩人對坐。不遠處四個隨從,腰跨短刀,立在一邊。原來正是白天出獵歸來的大漢“鐵族長”和迎候他歸來的那小男孩。

  這孩童目光盯著篝火中的烤肉,口流涎水,吮吸手指,喉頭聳動,似乎早已人耐不住。

  他眼珠一轉,忽然道:“鐵伯伯,我看看這山雞烤熟了沒有,免得燒焦了。”手執一把小刀,就要往那雞屁股上劃下一塊肉來。只是這時肉質遠未全熟,小刀刺入三分,竟割之不動。

  大漢姓鐵,名柘。這連山寨落分作南北二部,其中十七寨首領,兼北四十二寨大族主的正是此人。只見他一把奪過孩童手中短刀,喝道:“什么熟了沒有,分明是饞的厲害。南寨木族長他們估摸著馬上就到。正事沒有辦完,就算烤成了焦炭,也不能伸手。”

  其實這孩童生活頗為優渥,哪里缺衣少食了?非但此子,就是這一大部落百十個寨上下,無論老少男女,均無凍餒之患。山野中山菇荇菜、茅檀榛筍之類的素食固然豐盛,而漁獵所得的肉食也是絲毫不缺的。

  只有一件不美,平素里的葷腥無論魚肉,為了方便保存的緣故,不出腌制、熏制、臘制、醬制等手段,難免風味已失。而新鮮魚肉,唯有出獵的數日,方能享用。是以這孩童見到現烤的雞兔,才猴急如此。

  這孩童小聲咕囔道:“明明北寨回來都大半個時辰了。這南寨的人也忒墨跡了。”

  鐵柘正色道:“反復教過你多少次,這種話可不能胡說。雖然你年紀還小,讓南寨的人聽了去,人家也不會當真。但如果疑心你在我這里耳濡目染,弄假做真,無意中做了傳聲筒,到底還是會傷了兩家和氣。”

  見孩童唯唯諾諾,鐵柘又道:“再者說南北漁獵會,兩家均是卯時出發,酉時回返,沒有差別。北寨行路固遠,卻是快馬輕騎;南寨雖然只一山之隔,但要徒步穿越狹窄幽險的黃葉洞,歷來要比咱們北寨慢上大半個時辰。這是天經地義的事,誰也置喙不得。”孩童連忙點頭稱是。

  孩童被這鐵柘一通教導,本已老實了一些,正襟危坐。只是聞著烘烤的肉食散發的香味,難免有些心猿意馬。又找個話頭道:“今天鐵伯伯親自出馬,收獲一定不少,勝過南寨看來是無疑了。”

  鐵柘對他這一通隨口奉承卻并不買賬,反而斥道:“我還以為你腦子里只知道吃。我方才與族中宗老倉人交割收獲,忙活了好一陣子,你不是在一邊觀看么?鐵索兒,你今年已經十歲了罷?今天南寨的愔璃丫頭已經隨著她父親出海了,你卻依舊成天廝混,這怎么成?將來你們倆成了兩口子,你還哪里治的服她?從下個月起,遇到會獵的日子和我一起出去打獵。剩下的時間每天和族師學十個字,不許偷懶。”

  這喚作“鐵索兒”的男孩大名鐵珂,父母早亡,自幼被鐵柘撫養長大。而鐵柘膝下無子,只有三個女兒,因此向來便把鐵索兒當成自己兒子、未來北寨首領之位的繼承人撫養。三歲時便和南寨木謇族長的女兒木愔璃定了娃娃親。

  鐵索兒面色一紅,嚷道:“我是看鐵伯伯你回來后意氣風發的模樣,想必是有把握勝了的,這才沒有細看。”

  停頓了一下,臉色不自然的道:“再說誰要和那瘋丫頭做兩口子。這丫頭渾身沒有幾兩肉,力氣可偏偏大得很。十二寨的鐵牧堂兄比我還大三歲呢,前天被她打的鼻青臉腫,滿地打滾。我聽說女人如果力氣比男人還大,都是妖怪轉世,娶回家是要倒大霉的……“

  話音未落,“哎呦”一聲,趕忙捂住腦袋。

  鐵索兒右手食指指尖在后腦上輕揉一陣,只覺得滑膩膩的,一絲濕潤之感傳入心頭,竟然是磕破了皮出了血。

  定睛尋去,一粒棗核大小的小石頭跌落在身旁三尺處,顯然正是“兇器”。

  一陣黃鶯似的嬌嫩聲音從背后傳來:“鐵索兒,背后說我壞話!我要揍你。”

  一個身形高瘦,青衣短衫、頭扎白巾,頗有威嚴中年人微笑著走到近前。身旁站立著一個女孩兒,身高將將及到他胸口。身后侍立著四個銀袍麻靴的健兒。后面不遠處跟著稀稀落落的一群人,一色麻衣,身背竹簍。最后面數十人更是挑著擔子,行步之間搖搖晃晃,有一種獨特的節奏感。

  原來鐵柘和鐵索兒說話的檔口,這一行人已經從山腳正中的那處洞穴中走了出來。

  這女娃兒櫻口瓊鼻、眉目如畫,四只小辮在耳側垂了下來,更添清新自然之氣。她身著淡藍色短衫,背上同樣背著精致的小竹簍,露出兩段皓臂,腕上金環兒傳來叮當之聲。

  只是現在她正瞪大眼睛,蹙眉豎起,惡狠狠的看著鐵索兒,右手上還握著什么作勢欲擲,宛如一只好斗的小雞。

  鐵索兒雖被她用石子打了一記,但終究是他背后編排人家在先,不敢和她爭執。朝她偷撇了一眼,假裝并未看見,轉而迎上前去,對著這小丫頭身邊的高瘦中年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喚道:“木伯伯好。恭喜木伯伯滿載而歸。”

  這頗具威嚴的中年漢子呵呵笑道:“好孩子。鐵索兒小小年紀,倒是懂禮貌的很。愔璃卻沒有你這般識大體。倒顯得我老木教女無方。愔璃---”

  他身邊的女孩兒哼哼一聲,向前走兩步,似乎不情愿般的上前隨意行了一禮,低聲道:“鐵叔叔好。”

  鐵柘剛健的面龐浮出兩分笑意,沖小丫頭一點頭,目光卻望著那高瘦中年。

  四目相接,似乎其中要碰出火花來。

  這種微妙氣氛只維持了一眨眼的功夫。鐵柘呵呵一笑道:“木謇你這家伙,少得了便宜賣乖。明明是你家木丫頭強橫,你卻有好話說,說是索兒懂禮貌。這些虛文又有什么用了?將來要記得給我這無用的侄兒留口湯喝才好。”

  木謇笑道:“你這話倒是過分了。不是我說,愔璃雖然頑皮任性,打鬧時有些沒輕沒重,但是心地可是良善的很。聽你的口氣倒像是愔璃將來要鳩占鵲巢,欺上門去奪了你的北寨一般。”

  鐵柘嘿了一聲,卻不再接他話頭,只道:“閑話少提,還是先把正事料理了。”

  木謇笑瞇瞇地道:”鐵兄弟信心滿滿,看來今日收獲頗豐吧?今年的第三次“南北漁獵”比試,想來由你率領的十七寨親自上陣,那是勝券在握了。”

  鐵柘哼了一聲,道:“那倒也未必。每年第三試都是首領下場,無一例外,你們南三十六寨不也是你木謇赤膊上陣?我們北寨向來回來的早,半個時辰之前已交割完畢,大中小三等物色,折作一千三百五十一算。你們多少收成,盡早過賬罷。折騰完了正好一起晚飯。省得我這飯桶侄子聒噪的厲害。”

  木謇聞言面色不變,心底卻打了個鼓。他自忖這趟出海收獲頗豐,早已勝券在握,沒想到鐵柘收獲比之往年足足多了三成。粗略計算,自己所獲也不過是與之相當,未必能贏了他去。

  鐵柘一族頭領,察言觀色的本事何等厲害,心中一定,大聲道:“你若不敢比試,那事先約定的兩成收獲的賭斗就算了,我們北寨也不差這兩分利息。只是“南北漁獵”的比試是我們巨御部南三十六、北四十二寨近千年的傳統,名分卻不能壞了。族書中當要記載清楚了,今年秋狩第三試,北四十二寨族長鐵柘,親自下場,勝過了南三十六寨族長木謇。今年三次比試,北寨二勝一負。明年一年,北寨為兄,南寨為弟,不可錯亂了。”

  木謇怫然不悅,道:“我木謇豈會是出爾反爾之人?何況輸贏還不一定。若果真是你們北寨贏了,兩成賭資不會短了你的。”

  隨著木謇大手一揮,他父女身后眾人立刻分批趕到篝火邊的一座座方方正正池塘的碼頭上。這池塘棱角分明,四圍以黏土夯實,一看便是人力挖成。數百個人陸陸續續的將竹簍按順序擺好。

  不多時,商老隨聲趕到,身后依舊跟隨著攜帶各色器具的那一撥人。

  只見眾人依次打開背上竹簍,一條條尺余大小的魚兒逐條撈出。以青色黑色為主,也有不少的花魚、金魚、銀魚,有條不紊的倒入池中。

  這竹簍中的魚兒離水許久,幾乎奄奄一息。此時一旦入水,似是頓時清醒了過來,幾個轉身便活絡了身軀,隨即四處游竄,翻騰不已,濺起大小水花。

  至于走在最后的挑著擔子的數十人,移到碼頭邊,當先一個掀開麻布繩網,頓時一只近三尺長短、健碩肥大的白魚翻身一挺,蹦起一人多高,冷不防嚇人一跳。這體型比之竹簍中的魚兒可要大了太多。

  原來這大魚在魚簍中裝之不下,卻捆成挑子擔過來。只是這一類大魚并不投入池中,打開籮筐只是完成清點,隨后另有安置之法。

  商老帶來的數人一左一右站定,對傾倒入水的魚兒分別一一計數。一人默數,一人校對,一旁手執板契的一位年輕人歸計總數。所用速度明顯比之前統計捕獵所得快出不止一籌。

  鐵柘估量著竹簍及擔架中的貨物數量,明顯較預想的為多,心中也是微微吃驚,不想這木謇此次親自率隊,竟然也勝過往常。他面上依舊大將風范,鎮定如恒,但眉宇間那股悠然之意卻再也不見。

  不過兩刻鐘的功夫,隨著最后一只竹簍被傾倒一空,商老這里也統計妥當。

  鐵柘、木謇和鐵索兒、木愔璃都不再言語,靜候最終結果。鐵柘、木謇氣度沉穩自不待言,這小丫頭木愔璃竟也很沉得住氣,只是抿著嘴唇,背在背后的小拳頭捏的緊緊的。只有鐵索兒,伸長腦袋,將衣袖擰得皺巴巴的,在原地不住地轉悠,一副猴急模樣。

  只見商老等人在沙盤上再三校對后,終于,提筆簽了一塊木牌,來到木謇面前,面帶遺憾之色道:“木族主,大件十八條,中件一百八十八條,小件六百零五條,總計一千三百四十九算。”

  北寨竟以二算之優險勝。

  歷次“南北漁獵會”,差距如此之細微,也是極為罕見。

  鐵索兒雖然不通算術,但是數目大小還是知道的、不由得高高躍起,大聲鼓掌歡呼。

  聽聞僅以二算只差敗北,木謇及其身后隨侍的諸人固然一臉憾色,奇怪的是,鐵柘臉上慶幸之余,竟也有幾分遺憾之意,深深嘆了一口氣。

  鐵索兒以為鐵柘沒有聽清楚,伸手拽了拽鐵柘衣襟,大聲道:“鐵伯伯,是咱們北寨勝了二算。”

  木謇本也是心胸豁達之人,與商老再次確認后,對著鐵柘坦然一笑道:“恭喜鐵兄弟啦,今年的南北漁獵會是你們北寨勝了。”說罷接過侍從遞過來的一支朱羽細筆,就要在牌符上簽押。

  鐵柘正要說幾句客套話,木愔璃眼圈一紅,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道:“慢著。”說完解下背上小竹簍往地上一扔。

  木愔璃年方十歲,今日是第一次隨著父親出海,鐵柘、木謇都將之當做小孩兒出門玩鬧見見世面,并未指望她能有收獲。商老等人方才也沒有往她背上的小竹簍多看一眼。

  就連木愔璃自己,也確實是抱著出門玩耍的心思。方才商老清點收獲,她也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渾然忘卻了自己也是出行隊伍的一員。直到清點分出勝負,這才醒悟過來。

  “多少?”

  “幾條?”

  竟是鐵柘、木謇兩人意識到這小丫頭居然有所收獲,同時發聲。

  木謇面露喜容則罷了;就連鐵柘,這一問也是滿含期待,語氣中沒有半分害怕南寨中反敗為勝的意思。

  木愔璃就在原地掀開竹簍,撲通一聲,兩條青色魚兒落地,在草地上不住翻滾。

  原來是兩條最常見的“青團魚”,方才過目的數百條魚兒中,有十分之三四都是此類。

  加上這兩條魚兒,南北二寨竟然是打成平手。

  鐵柘、木謇二人同時露出“當真如此”的神態,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商老也是捻須而笑,眉頭皺紋都因此散了開來,仿佛盛開的花朵。鐵、木二人身后侍從等人,竟也是一副如在夢中的神色,掩飾不住的歡喜。

  原本二算之優險勝,鐵索兒十分興奮;現在卻被木愔璃這丫頭攪了興致。只是看鐵柘伯伯,到手的勝利沒了,不但沒有半分遺憾,反而似乎快慰之極。鐵索兒不由十分奇怪,又有些憋悶。

  而他身邊的木愔璃,面上同樣沒有喜色,嘟著小嘴。原來這兩條“青團魚”一條是木愔璃用網兜捕獲,另一條卻是親自躍入水中捉住。

  就在臨近返回時,她其實已經又捉到一條尺半大的紫花魚,只是她畢竟年幼缺乏經驗,父親在舟上催促的急,一不留神從手中滑走。否則便不是打個平手,而是南寨這邊以一算的最小優勢獲勝。現在不由暗暗氣悶。

  一時間,在場諸人無不開懷,唯有一男一女兩個半大孩子嘟著嘴,苦著臉,儼然一副奇景。

  木謇看著木愔璃明明挽救敗局,卻反而悶悶不樂的模樣,知女莫若父,哪里還不知道這丫頭的心思。

  白天木愔璃捉到兩條魚兒之時暗自竊喜,并未說與父親知道。但是臨近回返時,由于自己催促,這小丫頭到手的一只紫花魚跑脫了手,木謇是很清楚的,在回返的舟中還哄了她好久。

  又看了一眼同樣不甚開心的鐵索兒,木謇對著兩個娃娃笑道:“你們倆年紀尚幼,哪里知道,南北漁獵會打成平手,是一樁大大吉兆。”

  看著兩個孩子一臉懵然,木謇摸了摸木愔璃的腦袋,向他們解說其中故事。

  原來這南北漁獵會是巨御部千年來的傳統,近千年來,南北二寨共有三次恰好打成平手。這三次平局之后不久,部族都遇到了巨大機緣,將一個最初僅有百余人、茹毛飲血的原始部落漸漸發展到今天這等樣貌。因此巨御部人將這三次漁獵會的平局稱之為三次“天眷之兆”。

  第一次意外之緣是九百年前,在南北漁獵打成平手后的第二年春天,族中突然出現異人教授文字,自此鳥跡代繩,文字彪炳。種種文采、義理、規矩、典章豎立起來,對巨御族完成了一次大的文明啟蒙。

  第二次南北漁獵平局之后的三載內,巨御部突然巧匠迭出,百工之技興,鍛造之技明。族中日用之器從種種骨器、石器發展到木器、鐵器。鍛造出上等尖刀、馬鐙更是對部落發展起了深遠影響。

  至于這第三次天眷之兆么,更為直接又更加詭異。一場甘霖降下,落在這巨御族的棲息之地后。此族人突然莫名身體強健了許多,自此男女個個高壽,精神健旺,少生疾病。如眼前這商老,今年六十有七,卻耳聰目明,牙齒完好,筋骨健壯如五十不到的中年人。

  巨御部規模雖小,卻漸漸脫離荒蠻氣息,文化儼然和傳說中文明繁榮的北方王朝相酹,實在堪稱異數,更為周邊諸部族所無。

  木愔璃聽了這番言語,心底方才釋然。

  只是此時一個突然不和諧的聲音響起:“小的這條不算。還是我們北寨勝了。”引得眾人愕然,將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不是鐵索兒又是誰?

  木愔璃一呆,怒道:“你說什么?”

  鐵索兒仰起下巴,大聲道:“族里規矩,無論漁獵,物色折合三等。若是捕魚,身長一尺能值一算。”伸手朝地上一指,又道:“你捉到的這兩條青團魚,大的這條勉強有一尺長短,小的這條最多也就八寸。不能算數。所以還是我們北寨勝了。”

  鐵索兒少年心性,甚么族中氣運、天眷之兆,對他來說虛無縹緲,并不如何在意。方才北寨先勝,他十分喜悅。轉眼間突然變成平手,即便有木謇告知以運勢之說,一時間也不能釋懷。盯著木愔璃捉到的這兩條青魚,見其中一條似乎分量不足數,于是便忍不住說出口來。

  其實木謇、鐵柘等人眼光何等老辣,早已看出木愔璃捉到的這兩條青團中較小的一條尺寸稍有不足。只是他們篤信天數運道,對這族中吉兆異常看重。況且本來南北寨僅有二算之差,而這第一次出海的十歲小丫頭竟然就恰好捉到兩條,補足此數,可不就是天意?

  木愔璃臉頰漲的通紅,盯著草地上翻滾的兩條青團兒看了半晌,舉起拳頭氣鼓鼓的喝道:“現在沒有一尺,反正放在池塘里養著,早晚能長到一尺。”

  鐵索兒雖素來有些怕她,但是自覺占了理,哪里肯服輸,也不顧場上眾人側目而視,叫道:“你胡說。我們北寨這次捉到三只小斑鹿,活了兩只,都可以養到五十斤重。到時候二等升一等,還是贏你們十四算。”

  木愔璃大怒,舉起小拳頭作勢欲打,鐵索兒連忙護住腦袋躲避。

  正在此時,只見一道金光閃過,從橫躺在地上的木愔璃的小竹簍中飛出一物,正落在她的手心。鐵柘等人都是“噫”的一聲,一臉驚訝之色。

  木愔璃只覺手心一滑,說不出的酥酥麻麻之感。眾人定睛一看,卻是一只二寸長短的小金魚。

  這小金魚看起來靈動之極,恍惚之間,竟給人以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的迷離感。再仔細看去,眼、鰓、鱗、尾毫末可見,魚嘴處更有兩條半寸長短,細如發絲的短須,時而蜷曲,時而挺直,變化無定,顯得無比真實。

  木愔璃一時間也有些迷惑,她明明記得自己只捕獲了兩只墨魚,何曾抓獲掌中這靈動之極的小金魚?

  在場之人見多識廣,尤其是南寨眾人,本以捕魚為生。然而包括木謇在內,卻無一人能夠看出此金魚是何種屬。

  這金魚體型雖小,在掌中卻頗有質感,似輕于鐵,又重于石。

  忽而木愔璃眼前一亮,似乎福至心靈,莫名產生一種奇異念頭,轉頭對商老道:“請商老取衡器來。”

  商老此時心神正為木愔璃掌中金魚所吸引,也無心問她用意,一擺手吩咐身旁侍候之人去取。

  不一會兒,衡器取來,此物是稱重器皿,以寸許厚、尺許寬的方石為座,中心深深嵌入一根削圓烤干的筆直圓木,圓木之頂以巧妙的活動關節插入一根鐵竹所制橫梁,橫梁兩側以絲線為提紐,各懸掛一只銅盤,一般高低。

  木愔璃將地上較大的一只青團魚捉住,放入衡器左側的銅盤中。奇怪的是,這青魚一入銅盤,再不掙扎。頓時銅盤左低右高,橫梁由水平變成傾斜。

  木愔璃又將較小的那只青團放入右側銅盤中。這右側銅盤雖吃了一定的分量,但并沒有絲毫變化。

  此情景在眾人心中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兩條青魚,一大一小,肉眼可見,無疑是較大的一條分量較重。左右兩盤各放一魚,自然是重量更大的一側壓得銅盤較低。

  木愔璃神色不變,輕輕捏住掌中金魚,將之放入右側銅盤。

  神奇的一幕出現了,右側銅盤緩緩下沉,左側銅盤緩緩上升,橫梁再次又傾斜變為水平,仿佛未載物時的模樣。

  鐵索兒忍不住上前細細端詳,然后轉過身來,半蹲下身子,歪著腦袋,閉著一只眼睛看過去。只見視線中,兩側銅盤完全一般高下,沒有半分出入。

  木愔璃見自己心中生起的神奇念頭竟然真的應驗,一半是興奮,另一半倒有些不知所措。

  鐵柘雙掌一擊,大喝一聲:“好!”

  商老一臉不可置信的神色,只是不住感嘆:“神意,神意。”

  木謇更是如釋重負,臉上的輕松喜悅之色更與方才不同。他心思在在場諸人中最為細密。方才女兒取出兩條青魚,促成這號稱“天眷”的平局,他固然十分喜悅。但是其中一條魚兒分量不足數,一眼便能看出來。他心中隱憂遠較鐵柘、商老等人為深,隱隱害怕吉兆有缺,反而為殃。

  這時見此奇景,更無疑慮。這族中衡器制作精巧,關節活絡,精度達到了三分之一銖,相當于一只雞蛋的二百五十分之一。這較小的青魚加上那神奇的金魚,竟然恰好和較大的那條青魚重量相等。其概率之低,似乎還要超過于南北漁獵千算之上的平局。

  如非天意成全,焉能如此?

  于是朝鐵柘道:“不如將此大吉之兆傳遍南北諸寨,共同慶賀,如何?”

  鐵柘自然再贊同不過,大聲道:“今晚先簡單布置,三日后南北寨一齊正式舉辦天眷大祝,好生慶賀。”

  眾人無不稱善。

  于是傳令下去,各寨取出窖藏美酒,一同歡慶。此時日銜西山,暮煙四起,暝色蒼茫,正是日落而息,享用晚餐的時候。不多時,篝火連營,酒肉飄香,更有許多男男女女席地而歌,圍爐而舞。

  木愔璃卻只草草使用了幾塊鹿肉、幾枚松子,半碗芒菜鮮菇湯,便趕忙回到寨中。雖然今日好大陣仗都是因她而起,但她也并不在意,尋來一只石甕,灌滿清水,將掌中小金魚丟進去,雙手托腮,看著那小魚兒游來游去,只覺得十分愜意。

  就這樣呆坐小半個時辰,漸覺有些困倦,便梳洗一番,早早安睡了。

  巨御部乃是朵兀諸族中的一部。

  朵兀諸族盤踞希嵐大草原已千余載。若騎著駿馬,從巨御部南北七十八寨向北而馳,大約一年左右的時間,便能走出希嵐大草原的北部邊界,接壤繁盛富庶的大晉王朝。大晉王朝以天下之正中自居,以為希嵐大草原為天下之正南,于是將希嵐大草原又稱之為“南原”,朵兀諸族稱之為“南部百族”。

  雖然名稱為“百族”,其實朵兀諸族的部落何止數萬。而這支“巨御部”又是位處希嵐大草原的南部邊緣,可謂南族之至南。

  巨御部族所棲息的山麓,是一條東西向的狹長山脈,名為洵山,南北山脊不過十余里,最高處不過二三百丈;但是東西長卻不知有幾千幾萬里,遠遠超過巨御部、甚至整個朵兀諸族的活動范圍。

  而翻過洵山山脈,便是陸地之盡頭,碧波白浪,蒼茫無際,名為玄淵海。白日里南寨族主木謇帶著女兒木愔璃和一眾健兒,出海捕魚便正在此處。每隔半年,更要組織更多人手,取水曬鹽。

  巨御部南倚魚鹽,北狩草原,卻不必像其他朵兀部族一般,倚仗馬匹和氈子,漂泊流離,逐水草而居。結寨于洵山之陰,背靠山脈遮擋海風,面向十余里寬依山綿延的密林,抵御草原風沙侵襲,地勢可謂得天獨厚。族群繁衍壯大于此,至今已接近千載。

  一千三百年前,大晉出現了一位雄才大略的中興之主晉武帝,策馬揚鞭四十載,一舉結束了晉王朝延續四百年的王室衰微、諸侯叢立、四海幅裂的局面,重新建立起強大而統一的晉朝。之后他向北、向西擊破六十余小國,向南擊敗了當時希嵐大草原上的霸主沙余族。

  當晉武帝的的妻弟、也是大晉第一名將龍仲晴率領先鋒精銳擊破沙余王金帳,馳洵山而望南海,將晉室中興推向輝煌頂點的時候,晉武帝已經是一個七十歲的老人了。

  大地南部邊界的發現讓晉武帝興奮不已,畢竟大晉古籍中雖不乏對“南海”的記載,但大晉世世代代所知的南方,只知有天南之原,不知有天南之海。或許早有人推測大海在希嵐草原的南方盡頭,但是這種猜測卻并未得到證實。

  而這片土著號稱“玄淵海”的汪洋,沿著海岸線往東西奔馳數月也看不見盡頭,顯然正是古籍中的南海。

  于是晉武帝命龍仲晴采洵山之石以立碑,高九丈,寬四丈,其上刻十六個大字:

  “德邁先古,業立乾坤,銘于南海,以彰至尊。”

  其碑今日猶存,正在巨御部族營寨向東七百里處。

  事實上,晉武帝對于長驅玄淵海的興趣絕不僅僅是因為地理發現。南海有仙山是大晉流傳數千年的傳說。在勒碑記功之后不久,對長生不老、尋訪神仙的渴望促使晉武帝動員全國民力、費十二年之功造出數十艘長三百丈、寬一百丈的“天寶海舟”,并任命信賴的總管太監蘇錄丹為訪仙正使,南渡尋找仙山。

  揚帆南渡,幾多辛苦波折不足為外人道;光陰荏苒,再返回已是三十六年之后。

  當年出發的三萬船員只回來了五百七十四人,包括訪仙使蘇錄丹、兩位副使在內的九成多船員均在航海的過程中得了疫病離世。航行過程中大則方圓七八里、小則四五十丈的荒島亂礁倒也發現了三四百個,一一畫影圖形,制成譜牒,不過又哪里有什么神仙洞府、靈藥仙丹了?

  負責回稟皇帝的,是依據順位接管船隊指揮之職的原甲號船船長辛保洪。據他所言,船隊嚴守了出發時的命令,不尋仙山誓不返還。船隊憑借羅盤星光指引方向,一路向南矢志不移,只是不知為何三十六年之后卻回到了當初出海的地方。

  辛保洪等人雖然是據實上奏,但也知曉這種言論在常人眼中是何等荒誕不經。心中也是忐忑,唯恐不得保全首領。熟料皇帝并未因為其等勞而無功、言談乖謬而加罪。

  因為當年船隊出發的第二年,勛業赫赫的大晉武帝便撒手人寰了。當今皇帝晉文帝素來寬仁,是武帝的第九子,也是幼子。此時他也登基三十余載,近花甲之年。

  大晉王朝畢竟難以維持對希嵐大草原的長久統治,隨著沙余族由盛而衰和四分五裂,一二百年之后,興起于希嵐草原以東的朵兀族成為了草原上的新主人。

  而巨御部族也從未發現,沿洵山以東走上數百里,靜靜矗立著一塊斑駁的九丈古碑。

  其實,這些巨御部族人,乃至整個朵兀部族、大晉王朝的凡民,都不知道,真正的天仙固然難尋,但世間的修道煉氣之士卻哪里少了?

  盡管這些高人多半遨游于云霞之上、隱跡于名山之中,和凡夫俗子保持著距離,但依然有一些修士游跡于紅塵市井中。可惜凡民愚昧,終究是見面不識。

  有一位修行到元嬰境界的高人駕著遁光飛躍此地,看到這晉武碑上的十六個字,大笑三聲。

  大晉王朝自認為是這片界域的中心,固然是井蛙之見,但是錯進錯出,居然也不算離譜。

  但若是以為玄淵海是天下之極南,并冠名以“南海”,那可就是笑談了。浮游朝生暮死,豈能知天地廣大?

  傳承數萬載的一等修真大派,必定藏有法器《方圓四洲六海山水畫卷》。

  展開此卷,高下十丈,清晰可見四洲鼎峙,六水分明。青陽洲位居大地之正中;朱明洲、白藏洲、玄英洲鼎足而三,環繞于青陽洲。三洲之間為大洋相隔,因水性不同之故,三片大洋分名為六,號稱六海,分名曰望海、云海、星海、弦海、昭海。潞海。

  將目光鎖定青陽洲中心,有一指甲大小的土城標志,似乎注解作凡民國度;此國南方相連的是銅錢大小碧色,似乎是一片草原;而緊鄰此處而下,則是一塊拳頭大小的深綠,竟在這法圖中特意標注了地名----玄淵澤。這一片碧色,赫然處于青陽洲的正中心。

  玄淵海,其實真名玄淵澤,竟是一片內水,位處青陽洲之中,也是整個四洲六海的正中央!

  此時月明星稀,微風颯颯。

  巨御族營寨之中,木愔璃身著淺綠單衣,彎曲著身子,躺在竹床上,雙目緊閉,氣息均勻,嘴角溢出笑意,似乎好夢光臨,不知在哪里玩耍快活。

  竹床一側不遠處,放著一只石甕,甕中一只二寸長短的金色游魚,搖頭擺尾,上下翻滾,靈動之極。

  突然,這一只魚兒跳出水面,落到木愔璃身上,卻完全沒有驚醒這夢中之人,而是化作一襲淡淡白芒,將她嬌小的身軀包裹起來,隨即騰空飛起,躍出營門,轉眼之間,已然飛躍巨御族的群寨,飛躍洵山,來到這玄幽澤上空,疾馳而去。

  此時木愔璃依舊保持著平躺的姿勢,仿佛絲毫沒有感受到空中寒冷和海風刺骨,依舊陷于甜甜的酣睡之中。可是這一夢之后,再遇到巨御部的故人,已經是數百年光陰。

  玄淵澤中,水鳥棲息。青鷺振翅,高不過百丈;蒼鷹翱翔,至多至千丈而止。可是這道裹襲著木愔璃的淡淡白光,竟直破云霄,穿透重重云層,速度也不減慢分毫。

  當穿透十七重極天之后,隱隱約約可見一座座碧色森郁、虧蔽日月的巨大山脈浮游于青空之上,浮空漾翠,千容萬變。這些巨峰宏偉已極,管窺一角,竟難以目力度其高下。上下祥云環繞,瑞氣千條,光彩琉璃,變幻不定。四周更有零零星星的飛嶼浮空,猶如群星伴月,環繞于巨山之側。

  待由下而上,穿透最后一層云霧至那最高之處,視界又是一變。下瞰其景,煙云滾滾,舞綃曳練,去住無定;諸峰朵朵,僅露一頂,目光映之,如冰壺瑤界,使人恍如夢中,不敢相信極天之上,有此勝景。

  諸山、峰、島、嶼大半為碧華白霧所罩,難以辨其虛實;唯有峰頂之處,可見金闕玉宮連綿成片,清泉流池聚會綿延,樓閣亭臺星羅棋布,無不恢弘壯闊,華美精麗,巧奪天工。更有飛檐棲鳥,平湖游魚,金光火氣射沖斗牛,仙鶴靈禽盤游嬉戲。不用說那溢出的仙靈之氣,靈華瀲滟,氤氳流渾,仙家之勝,于焉至極。

  群山環峙中,最中央一座山峰,高大雄偉,諸峰俯伏。距離周圍最近的一座峰頭怕不也有萬里之遙。山巔之處矗立一座宏壯之極、遠超同儕的宮闕。

  這座宮闕通體玄色,仿佛生鐵所鑄,頗不如其他殿宇明光燦燦、熠熠生輝,但是其中透出的博大莊嚴、淵沉海闊的氣息,卻又是其余殿宇樓閣所遠遠不及。

  宮闕正面千丈之處,立起一道巍峨杳渺的大門。這大門左右題有兩行鎏金古字,閃爍著柔潤玄遠的光芒:

  廣度有情,演三千大道;

  徹明自性,持不二法門。

  大門的正上方,則是虛懸一塊蓮瓣狀的玉石,似匾非匾,似碑非碑,似乎浮游在空中,其上刻有灰蒙蒙、烏森森兩個大字,流露出的古意仿佛要將一切吞噬:

  越衡。

  四洲六海之修仙門派,依道法高下、傳承先后;資源貧富、高階修士之多寡列分五等。

  其中一等宗門十家,二等宗門三百六十有五,三等宗門一萬零八百,四等宗門十九萬六千有奇,五等宗門數量過巨難以計數。五等之外,不入品級者不知更有多少。

  三等宗門,劃界十萬里,門中必有元嬰真人坐鎮;

  二等宗門,傳承萬載,坐斷一方,門中元嬰三重境的真人代代不絕。

  一等宗門,傳承三萬載以上,統轄半洲之地,根基深厚,道術卓絕,人才顯赫。

  據說宗門之間品級無定,亦有可能上下浮動。三等宗門內,若是長期沒有元嬰真人,便可能降為四等;而四等宗門若是二三千載內元嬰真人相續不斷,便有可能升為三等。只是每一等均有定數,有一上則有一下,規矩森嚴,法度不壞。

  似那第五等宗門,品級變化猶如城頭王旗,百年三易。而三等宗門的變遷就很罕見了,一名普通的元嬰真人在其活動范圍內,終生也未必能夠見到一次。

  而上一次修道界中人所共知的二等宗門變動,已經是一千七百年前的事了。那是一家名為“真靈”的古派,臥薪藏膽隱忍數千載,終于將一家較為腐朽的二等宗門拉下馬來。至于一等宗門,由于其等均把持五行精玉產地,如萬古不磨,屹立如今,絕非任意一家二等宗門所能夠妄想顛覆。

  或許有人偶然從數萬載之前的道冊中發現,當時的十大一等宗門和今日名稱并不完全相同,可見一等宗門并非是亙古不變。但內中詳情卻早已湮滅在歷史的長河里,一等宗門顛覆變遷的經歷早已成迷。現今修道者所熟知的,就是這當代的十大宗門,仿佛與人道同在,傳承不絕。

  歷數這十家一等宗門,陸上有七,海上有三。其中青陽洲有三,白藏洲有二;朱明洲,玄英洲各一;望海、星海、昭海各一。哪一家都是歷古正傳,實為四洲六海之霸主。這些常識猶如人道綱常,為修道之士所共知。

  然而只有十大一等宗門的高層方才知曉,超出五等之外,有一龐然大物,才是四洲六海的真正主宰。

  所謂宗分五等,其實只不過是其設立以統御四洲六海的制度,如一國之道、州、縣、鄉、黨,如一軍之師、旅、卒、倆、伍。如臂使指,層層統御。

  這一神秘巨派,正是這玄淵澤上青天中,立派三十六萬年的山門。

  越衡宗。

  那道白芒包裹著酣睡中的木愔璃,一路破空穿云,至此方才止歇,懸空三尺,靜靜停留在這越衡宗大門下方。

  有道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

  晉武帝雖然雄才大略,但并無修仙之資。所謂“南海有仙”云云的古籍固然是以訛傳訛,不足征信,但晉武帝的訪仙之舉卻恰好誤打誤撞,找對了地方。

  可惜玄淵澤中暗藏仙家手段,深入數萬里之后,星光磁力顛倒錯亂,凡民船只無論如何行走,最終都會原路返回。否則,晉武帝的尋仙船隊固然無法發現這極天之上的越衡宗山門,但玄淵澤深處的島嶼上,倒也駐扎了許多派外開府的修士。

  至于這木愔璃,身負極上乘的修道根骨,雖從未聽說過甚么神仙志怪的故事,也沒有什么修仙長生的心愿,年歲一到,竟被越衡宗的靈器法寶主動尋覓拐走。

  這時一種玄妙的意象突然產生,越衡宗山門附近云霧水氣忽然漸漸凝合,現出一個人影來。

  這人英俊挺拔,高冠博帶,竟是個道人打扮,淵深難測的雙眸中自有一股巍峨如岳的氣度。更奇的是這人身形雖然似乎是水氣凝成,但周身上下一道道金芒祥光瑩徹,生意盎然。仿佛無數霧氣消散的同時,又有無數微小的火星迸發,流轉不息,活力無窮,暗含著這天地間成住壞空的至理。

  道人舉手一揮,身旁包裹著木愔璃的白芒化作一道晶瑩華彩,再度變成二寸長的金色游魚。這魚兒打了個轉,便鉆進道人袖中不見。

  道人看著尚在熟睡中的木愔璃,如無底幽潭的雙眸也產生了三分溫和之意。

  然而正在此時,異變陡生!

  幾道銅柱般的刺目白芒在青天白日閃過,一聲這天地開辟以來從未有過的轟然巨響,突然迸發!

  剎那間天星暗淡,日月無光,這四洲六海之宗,浮游于玄淵澤上,屹立三十六萬載的越衡山門,竟好似如混冥大海中孤舟,飄搖浮動,仿佛隨時要從這萬里極空中墜落!

  越衡宗各座山峰洞府中的修道人,不乏金丹修士,元嬰真人;無論是行功打坐,還是駕云飛行;抑或悠然養性,賞花品茗,此時無不驚醒震駭。

  至于這修道之士所豢養的靈禽走獸,湖中水族,也無不驚惶失措,肆意飛舞翻騰。

  這英挺道人抬頭望去,只見這惶惶青天,竟被撕開一道巨大的裂痕,一點鑠鑠耀芒,看似晦澀混沌,卻裹挾著似乎能夠毀天滅地的恐怖氣息,穿透那天穹中的縫隙撲面而來。

  這股偉力凝聚成一點,穿破天穹之后,卻似餓狼聞到了鮮血的氣息一般,不往別處去,直奔這四洲六海正中的玄淵澤上空、越衡宗山門所在。

  道人面色凝重,心意一動,卷起長袖,無邊云霧水氣俱被裹挾,化作一道彌漫萬里的宏大罡流升騰而起。同時一股銳芒無中生有,仿佛一股所向無前、融化一切的意志從這天地中抽離出來,宛如一道無形中的洪流,和云水罡流合二為一。

  兩股力量混合之后,似乎產生一種玄妙的反應,如同烈火烹油一般,威能何止提升了幾十倍之多,凝練成一種青紅交錯的浩瀚氣息,毫不避讓的向那沖來的偉力鋒芒迎擊過去。

  這分明是一道借助天地之力的高明神通,玄淵澤水域以這道人為中心,方圓十余萬里的丙火、壬水之氣一念之間盡數皆為其所用。更神妙的是,周遭的天地元氣依舊和煦融融,性質穩定,沒有半點五行錯亂、靈機顛倒的痕跡。

  只此一手,便知這道人的道行已經到了于返璞歸醇、窮神知化的境地,所謂“修道之人”,修行至此,已近于道矣。

  這道人并不停手,左手持一個法訣,口中念念有聲。頓時山門之中玄光點點,亮成一片。

  看這道人面容,他一字一頓,頌念之速并不算快。但每一字出口,隨之便有一座山峰的峰頂現出一點明銳的光亮。奇怪的是,明明只有一瞬間的功夫,千萬座山峰卻亮成一片。但仔細對比,每念出一個字,點亮一座山峰,一一對應,卻又絲毫不差。好像他正在吟頌的身形,與山門眾多山峰之間,產生時光流逝的割裂。

  好像只是一轉念的時間,越衡宗內所有浮在空中的山峰均已被點亮。這些亮色各不相同,蔥白,靛青,絳紫,緋紅,湖藍,甚至黧黑,但相同的是一股圓全幽邃的意境。這全部的光華瞬間編織成一道羅網,化作一股剛韌沉雄的陣道意蘊。

  這道意蘊瞬間投影于道人發出的那道磅礴一擊,仿佛成為前者的有力后盾,將其威能又提升了十倍不止。

  兩道偉力轟然碰撞!

  這一剎那中,這方天地好似在無盡輪回中陷入混沌,渡過無窮歲月。

  這一剎那后,日月星辰,山河大地,居然立刻恢復原狀。越衡宗一切宮、府、殿、閣,山、峰、洲、嶼,好像并未有絲毫損傷。

  此時一道不起眼的墨色斜斜刺過,仿佛這道人與那破天偉力交手的余波,斜斜撞擊在一座巨峰的峰頂。此時各峰峰頂的光芒已經散去十之七八,那道剛健的陣道之力也若有若無,完全無力阻止這撞向山峰的一擊。

  這道人卻恍若未覺,并未出手阻攔。

  好在這股力量似乎并不強橫,遠不能與破天襲來的那股偉力相比。撞擊在山峰上,“轟隆”一聲,擊碎一些山石,就此隱沒不見,再也未曾掀起什么波瀾。

  這道人周身黑白二氣繚繞,氣息之強橫,比出手之前強了萬倍不止,四周土石地磚更是在不住崩散中。須知越衡宗諸峰一草一木皆有禁陣加持,叵論這山門重地,即便是數百位元嬰真人合力,也傷不得一絲一毫。

  可是此刻這道人周圍的一切外物,卻似吃不住壓力一般,不斷化為飛塵。

  這道人顯然是越衡宗的重要人物,無論如何沒有毀壞自家山門的必要,這般景象,實則是他之法身受損,失卻了先前粒粒圓滿、剎剎圓融的意境,無法收束氣機所致。

  這道人的修為雖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但和那破天而來的偉力爭鋒,卻依舊略遜一籌,已然受了不輕損傷的樣子。

  只見他竟然面露茫然之色,好似對先前發生的事情十分疑惑。

  木愔璃在他身邊居然依舊酣睡,沒有受到半分影響。就在異象方生,他準備出手干涉之時,早已順手施展了一個極高明的“法界圓通”之術,保她無恙。木愔璃在道法界環之內,外界一切聲色變幻,都與其毫無關系。

  奇怪的是,方才極天之上越衡宗內,各峰,各殿,明明為這驚天異象所震駭的諸多修道人,此刻各自練功,出游,賞花,品茗,絲毫沒有慌亂之意,仿佛回到了那異象之前,什么也沒有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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