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萬法無咎 > 第二百四十四章 孤亭敘話 氣象之變
  一眾皆驚以至于坐立不安之時,鐵珂出言解圍道:“這一位是某少年鄰居,入道之早,如今道行之深,皆在鐵某之上。”

  郡守聽聞來人道行在鐵大法師之上,不由一驚,旋即面上擠出三分欽仰之色,半含試探的道:“仙姑請上座。”

  木愔璃略一思忖,并未推拒,灑然入席。

  不過世俗間所謂的珍饈美味,她倒是并無多大興趣,只略食了兩枚草果,幾口清酒便罷。

  郡守一下的一行人,當頭幾個嘗試前來拜見之后,見木愔璃似并無鐵珂那種與“世俗同流”的味道,也都漲了幾分眼色,不敢再上前叨擾。

  祝詞、歌舞、封祭等幾道主要手續完成,木愔璃對郡守言道:“暫借一處僻靜之地。”

  郡守慌忙道:“有,有,有。正殿之東,便是花園,景致甚佳。”

  木愔璃微笑道:“我與鐵大法師說幾句話,不耽誤罷?”

  郡守道:“不耽誤,不耽誤,飲宴已畢,下一個‘萬民稱福’的迎獻大會,在一個時辰之后。”

  木愔璃緩緩頷首,立刻離席。

  鐵珂緊隨其后。

  郡守疑本郡治所格局反復,庭院相連,還在想是否要尋人引路;木愔璃二人早已不見影蹤了。

  木愔璃從天而降,自然遠遠辨明了此地格局。

  花園之中。

  二人在一座清瘦的亭臺之中坐下。

  木愔璃雙目凝視。

  因為今日的鐵珂,和記憶中幼年時節的形象,大為不同。

  曾經的少年,雖然心思純凈赤誠,但卻是偏至之性,所以有時時爭強好勝的念頭。

  而面前這人,卻是醇厚深沉,不見一絲棱角鋒芒,卻又有一份歷劫根塵、洗盡鉛華的超脫。單論人物氣象,比之當世第一流的人物,竟是毫不遜色。這種繁華落盡之后的通徹練達、從容雅致,在木愔璃相識之人中,唯魏清綺是類似氣象。

  但也許是身為男子的緣故,他較之魏清綺又少了那一線柔和,多出三分毅重。

  再三味之,似乎是魏清綺與文晉元的結合體。

  鐵珂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愔璃你在想什么。”

  鐵珂淡然敘述,語氣從容悠遠:“不瞞你說。我當年入道修持,苦秘求道之途,正是受了你的激勵。歷經辛苦,終于求得機緣后,步步前進以至于今日。雖然奮發之心未去,但心境漸漸寬釋。二相相融,氣質自然也隨之變化。”

  木愔璃心中一奇。

  鐵珂的解釋固然不錯,但是她關注的要點不在于此。

  因木愔璃修持“過去心印”乃是事涉她道途中最關鍵的一環,所以方才心中所思,她并未形之于色。鐵珂方出言知道她心中所想,木愔璃還有些不以為然;沒想到竟果真令他料中了心思。

  鐵珂續道:“若僅是這樣還不夠。直至百余年前,我得知了愔璃你的消息。才知自當年故地扶搖直上,便是九宗之一的越衡宗。那時我方知,雖我自忖累得良緣,卻依舊與你相去甚遠。歷時甚久、勘破此念后,才令我心境更上一層。”

  木愔璃略一沉吟,道:“你今日在何處修行?”

  鐵珂略一猶豫,道:“得了一位先古前輩大能的傳承,如今借居魔道修行;只是未可以尋常魔道弟子視之。”

  木愔璃掌心一推,二指環扣,二指挺直。

  一絲生動至極、仿佛有靈活體的火光猛然溢出,撲向鐵珂而去。

  這道火光看似平平無奇,其實已暗藏了她最強攻殺神通的奧義,應時顯化之法。在目中看來,這火光騰躍勢并不算快;但等你按照正常步驟抵擋時,卻立刻會發現慢了一拍。

  鐵珂極迅捷的伸出手掌一拍,掌心亦出現四枚大小不一的橘色光球,四相之間隱隱有雷電相連。

  此相一生,不往外鑠,卻立刻坍塌收斂,匯聚成自內而外的力量,再行外鑠。

  說來也奇,這先收再發的法門,竟較之直接外放速度更快。

  待火光一卷后,分明望見,鐵珂只是五指邊緣的皮膚被木愔璃的火形神通烤出一絲焦黑,似乎略顯下風;但肌膚血肉,畢竟都完全無損。

  鐵珂微笑道:“以道行而論,終是輸你半籌。”

  木愔璃沉吟半晌,才道:“你我所入門徑不同,資源多寡不同,本無所謂高下。你有今日修為,端可稱驚世駭俗了。”

  她已然試出,鐵珂果然并非魔門嫡傳,而是修習了一種另辟蹊徑的道術傳承,大約相當于與歸無咎遇合之前隱宗最頂尖的道術傳承。

  一個選擇,擺在木愔璃面前。

  這“描摹故相”的功夫步驟,木愔璃是做出過深切準備的。

  得知當年故人尚存于世者唯鐵索兒一人時,她有時間提前預備功課。對于相見之后的“鐵索兒”形象,有著異常精微準確的模擬。如果今日所見之人,和木愔璃想象中人完全吻合的話,那木愔璃有信心規避這條道路上的風險,順利成就。

  而現在所見,鐵索兒卻和她想象中的形象截然不同。

  更高明,更深邃,更完美而富于潛力。

  這是木愔璃始料未及的。

  若是這一形象被銘刻心印,無疑會多出許多變數。

  當然,風險之中也蘊藏著機會。因為這意味著木愔璃對于“回眸法”的發掘,并未到窮盡一切奧秘的地步;新的變化和可能,亦將更加充實自己的道術根基。

  思索有頃,木愔璃做出了決斷。

  她背后竹簍之中光芒大放,一只六爪小蛇飛速游動;蛇首眉心之處,有無窮無盡的光影幻象,猶如千萬道畫卷飛速聚集,最終凝結成一個似動非動、似靜非靜的人物形象。

  木愔璃背上所負這蘊養珍寶的竹簍,其實也有些奇異。

  此物乍一望去并不密封,縱凡夫俗子,亦能隱見其五彩流轉;但是此刻其中光華雖然強盛了千百倍,自外間看卻也是一切如常——雖有光彩溢出,卻并不較先前強盛了半分。

  鐵珂雖看不見竹簍之內的變化,但是心神一跳,依舊本能的感受到,似乎有什么關鍵的事情發生了。

  他雙眸深處,隱見一絲茫然。

  從機緣覺醒到今日,他之心意,完全可以用“如魚得水”四個字來形容,做出任何決斷,都是縝密順暢,毫無猶豫。似乎距離自己心中祈盼的目標,也愈來愈近。

  但此時此刻,他卻忽然覺得有有一絲窒息。似乎加之本身的是一望無際的深海,完全遮掩了光明。

  這種感覺是……

  就像相伴數日的紅粉佳人,忽然變成了一具骷髏;又像是乘風借力、推波助瀾之大勢,忽然變成了一道厚重的枷鎖。

  反抗的念頭和意志,從未如此強烈!

  半刻鐘之后。

  木愔璃面色微奇。

  她分明看見,鐵珂雖然氣度凝徐如昔,但右手食指,卻似忍不住微微顫抖。

  鐵珂功行之深湛雖遜色于九宗第一流的人物,但也堪稱世俗罕見。如此掌控不住本身的情形,委實罕見。木愔璃當即言道:“是否功法之中有什么岔子?是否要我助你查驗一二?”

  話音未落,鐵珂卻猛地站立起來。

  木愔璃一怔。

  鐵珂面上紅光一閃,雙目迥然有神,深吸一口氣,大聲道:“木丫頭。當年你我幼年時本互相嫌棄,似乎性相不合。但間隔愈遠,想見輪廓,反倒是與向道之心,泯然不可分別。這是否是窮極而返,去極而歸?”

  “今日一見,雖是偶遇,但不瞞你說,其實我心中早有預感。我以為你我之間,有道侶之緣。你以為如何?”

  木愔璃略感驚訝,失聲一笑,道:“你……”

  以木愔璃的道心,如論鐵珂說些什么,她都能應裕自如。令她驚訝的,是鐵珂矛盾的氣象。

  一方面,鐵珂這一番話從容坦蕩,開門見山,渾沒兜半點圈子。

  但另一方面,他此時雙目圓睜、目不瞬視,右手更是隱然握拳,好像是鼓起莫大勇氣,做出一件至為艱難之事,又不由令木愔璃感到有些好笑。

  因為無論有情無情之道,還是陰陽采補之術,本是道法中的大宗,修道人論之如飲食日用,并無多少避諱。如今鐵索兒的態度,倒像是并未入道的世俗少年、情竇初開之時。

  念及此,木愔璃忽然心中一動。

  這的確是更像當年的鐵索兒。

  如果說木愔璃想象中的鐵索兒,是“正”;

  那么今日一見,風采卓異、氣象幾可稱上善無暇的鐵索兒,是“反”;

  那么此時此刻,這一瞬間的人物形象,重返當年,似乎就是“合”。

  此時此刻。

  木愔璃背上竹簍中所藏的寶物,本已拓印完整,即將收功;但此時重新響應,又將一縷人物形象,收攏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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