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忠遠坐在回宗門的馬車上,表情有些奇怪。

  他抬頭看了看坐在車廂另一邊的少年,總覺得這其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怪誕。

  少年名叫葉青。

  長得又瘦又小,頭大眼睛大,有點古靈精怪。

  看上去只有八歲左右的模樣,但實際已經十一歲了。

  他頭大不是真頭大,只是因為身體太瘦小,顯得頭大而已。

  簡單來說就是缺乏營養。

  少年本是羽木城周邊豐源村人氏。

  今年入夏,山洪頻發,豐源村那邊也遭了災。

  一夜之間,葉青就沒了父母,更沒了家,成了一名流浪兒。

  大抵是武定城很富足的事,人盡皆知。

  葉青在悲傷過后,就很自然的順著人群,往武定城這邊走。

  從豐源村去武定城,大都會坐馬車。

  再不濟,坐牛車也行。

  畢竟有點遠,坐車也得三四天。

  葉青光靠兩條腿,這一走就是半個月。

  對于流民。

  武定城這邊是歡迎的。

  由于這幾年武定城發展得太過迅猛,城內人數缺口很大,很多事情都缺人。

  別說幾百個流民,就是成千上萬的流民,也能吃得下。

  不過考慮到真要吃下上千流民,沒準會引起附近宗門的警覺,甚至敵視。

  武定城最終還是劃了一道紅線,只收五百流民。

  剩下的流民要是死活都不走,就將其送到周邊的自然村落。

  葉青很倒霉。

  辛辛苦苦走到武定城,五百人卻已經收完了。

  但他又很走運——

  因為連夜奔波,他又饑又渴,好容易走到武定城,終于達成了目標。

  心里一松,就在城門口暈倒在地。

  恰好被韓忠遠的老娘看見。

  于心不忍,將其撿了回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李博陽前段時間,找他說話。

  說是如果他家多了個人,回頭帶進宗門就好。

  當時韓忠遠聽得莫名其妙,他家就只有父母,親戚都不算多,怎么會突然多出來一人?

  結果沒幾天。

  他爹娘那邊就送了口信過來。

  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想讓韓忠遠收留葉青。

  自從行政堂建立,人口普查之后,只要是武定城居民,就都多了一塊類似【身份證】的竹牌。

  這玩意是用紫須草汁浸泡竹片,雕刻而成,只需滴上一滴血,就能一直蘊藏滴血人的氣息,近乎十年都不會變。

  只要修行過《月光功·改》,就能輕易的察覺到竹片中蘊藏的氣息是否與持有人一致。

  通過這樣的身份竹牌,人口身份體系,就這么粗略的搭建成了。

  而身份體系的建立,也就意味著,武定城內不可能隨隨便便就能收留一名外城人。

  普通人想要收養一名外城小孩,得先向街道所屬的律街亭申請。

  如果沒什么問題,律街亭這邊會將這條申請打到所屬區政社。

  由區政社敲定蓋章之后,返回律街亭,通知申請人于哪天哪日,帶上要收養的小孩,以及該繳納的費用。

  說麻煩,其實也不算麻煩,就是有點耗時間,得等。

  但若是武岳宗弟子,那就不必了,當天就能完事,算是弟子福利之一。

  于是乎,韓忠遠的爹娘瞬間就想起來,自己在武岳宗好像還有個兒子。

  這才到驛站那邊,找人帶了下口信。

  之后,韓忠遠才抽空回了一趟武定城。

  本來韓忠遠,家中還算富足,他有妻子有兒女,怎么也不應該淪落為采藥人。

  可惜他這個賭性太大,總想做一把大的,結果生意失敗,欠了一大筆錢,差點連累到爹娘。

  迫不得已,這才當了采藥人。

  韓忠遠采藥一直很拼。

  為什么拼?

  因為他身后還有老婆孩子,還有爹娘,他自然想以最快的速度擺脫采藥人的身份。

  但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拼就可以的。

  之前韓忠遠與張行希合作,他后來之所以請假省親,不僅僅是為了迷惑張行希,還因為他老婆要和他和離。

  這想想也挺正常,女人成天見不到男人,幾乎守活寡守了五六年。

  守了這么長時間,始終看不到希望,才最終受不住,提出和離,其實也算是有情有義了。

  倘若那時候韓忠遠沒被張行希算計,順利退出采藥人,說不得他女人也不會離開他。

  老婆沒了。

  兒女也因為長時間沒有接觸,有些生分。

  再后來,女兒出嫁,兒子娶妻,也都離開老屋。

  就只剩下父母還住在那邊。

  其實以韓忠遠此時的身份,去找原來的妻子復婚,完全是有機會的。

  但不知為何,韓忠遠接觸到百草閣各種藥材配方之后,突然就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了,除了武道修行之外,就一心全都撲在了藥方上。

  三年多的時間,他盡管還沒入內門,卻也快了。

  韓忠遠這邊不急著再找老婆,韓忠遠的爹娘卻很急。

  每次韓忠遠回來,總會丟出一大堆相親的請帖,讓韓忠遠很是尷尬。

  他女兒兒子都有,甚至孫子外孫都快有了。

  找不找女人,他早就有些無所謂了。

  只是這次回去。

  爹娘卻沒忙著丟相親貼。

  反而將葉青當成了心肝寶貝。

  那叫一個疼愛。

  韓忠遠看著,都有些吃味。

  接著他才后知后覺的想起來,李博陽之前所說【家多了個人,回頭帶進宗門】。

  頓時就心中一凜。

  直接上手,摸了一下葉青的根骨。

  韓忠遠的摸骨手法不入流,卻也能清楚的感知到,葉青的根骨是——上上品!

  然后又得知,葉青是自己一個人,從豐源村硬生生走過來的。

  能全須全尾,走這么一大段路,這心性、聰慧必然也是一流。

  瞬間就明白過來,為什么李博陽要讓他將家中多的人,帶進宗門。

  接下來的事,著實讓韓忠遠有些哭笑不得。

  他爹娘顯然真的吧葉青當成了孫子在養,聽說要將小孩帶走,那叫一個委屈。

  迫不得以,韓忠遠只能厚著臉皮,去了自家兒子那邊,硬是將五六歲的小孫孫,送到了爹娘這邊。

  好在兒子還算聽話,雖與韓忠遠相處時還是有些說不出來的尷尬,倒也沒覺得祖父祖母帶小孫孫有什么不對。

  甚至干脆到祖屋這邊住下來了。

  韓忠遠有些愧疚,又大方的給了不少銀錢。

  離開之前,又去女兒那邊探望了一下,同樣也封了一個紅包。

  葉青對這突然蹦出來的韓叔叔,沒什么好感。

  雖然他很聰慧,但他畢竟還是個小孩,會貪婪爺爺奶奶的疼愛,也是人之常情。

  但好在葉青性情堅忍,有著足夠的自知之明,很清楚知道自己沒有選擇的權利。

  所以盡管他心中有些不爽,但還是忍住,沒有哭鬧,老老實實的跟在韓忠遠的身后,上了馬車。

  此時發覺韓忠遠正盯著自己,他也沒有流露出任何不滿,而是十分乖巧的點了點頭,“韓叔叔,你一直在看我,是我做得有什么不對嗎?”

  韓忠遠說不清當時的自己是什么感覺,本來只是對這小孩有些好奇,此時卻忍不住有些憐惜。

  “你為什么會這么問?你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葉青微微低頭,“可是……可是一直都是這樣啊。”小聲呢喃。

  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這小孩到底是在什么樣的環境中成長的啊?

  韓忠遠本想追問,卻又忍住,安慰道,“我知道你現在有些不安。”

  “但你完全沒有必要不安,我會照顧你的。”

  “如果困了,就先睡一會吧。”

  葉青睜大了眼睛,“真的可以嗎?”

  韓忠遠沒說話,笑著點了點頭。

  葉青這才畏畏縮縮的蜷縮在一角,閉上了眼睛。

  馬車的速度飛快,順著新建的石板路,半個時辰就跑到了武岳宗的山門口。

  韓忠遠本想喊醒葉青,可看到他熟睡的模樣卻有些不忍,于是躡手躡腳的將小孩抱了起來。

  這才緩步下了馬車。

  剛下車,與山門口的幾位師弟打了招呼,韓忠遠本想順著山道上去,卻在山道的拐角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李……李師兄?你怎么在這?”

  李博陽坐在山道邊的木樁上,手中拿著一本書在看,顯然已經來了有一段時間了。

  聽到韓忠遠的話,他抬頭瞥了一眼,忽而嗤笑。

  韓忠遠被笑得頭皮發麻,“師兄,你這是?”

  李博陽搖頭,“沒事,我沒笑你。”

  然后話音一轉,變得冰冷異常,“小小年紀就知道裝弱小,博得他人同情,來獲得自己所需。”

  “還真是少見。”

  韓忠遠臉色一變,低頭看了看自己懷中的小孩,心中駭然,“師兄……這……”

  李博陽伸手,做了一個暫停的姿勢,依然沒有看向韓忠遠,而是盯著葉青道,“你不打算下來嗎?還是說,你想讓我把你扯下來?”語氣依舊冰冷。

  被抱著的葉青,此時才動了動。

  韓忠遠整個人都麻了,一動不動,任憑葉青從他身上爬了下去。

  落到地上,葉青那黑漆漆的眼珠子,看向李博陽,身體不自然的縮了縮,看上去弱小又無助,嘴巴嚅囁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有些……有些害怕。”

  韓忠遠看著小家伙垂頭喪氣的樣子,有些心疼,正想幫著說話,卻被李博陽瞪了一眼,只能訕訕的退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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