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箏決定離開桃花山一段日子。

  是和小陶師父商量后的決定。

  ……

  那天他們從照骨鏡的夢中醒來,還有一個多時辰,天就要亮起來。

  陶眠聽見隔壁傳來聲響,是榮箏下床了。他沒有動,聽見對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后在他的窗外停住。

  仙人闔目,呼吸平穩,如在酣眠之中。

  外面的腳步又走遠,陶眠等對方離開了一會兒后,才悄悄起身,隨了過去。

  清風拂過山崗,星河搖動。仙人雪青色的衣袍掠過綠草青苔,仿佛那翠色點染了衣擺。

  他在山中尋覓著徒弟的去處,不多時,在山崖邊一處不起眼的尖角,發現了一抹杏黃。

  腐草流螢,星星點點斑斕。

  陶眠定睛一瞧,那些黑夜中閃爍的圓點并非飛蟲,而是榮箏召來的亡魂。

  通幽之術,可知前事,可喚魂歸。

  榮箏見的是她的師傅。

  師傅的魂魄并不完整,榮箏拼盡全力,也只有朦朧光影出現在面前。不能言語,不能回應。

  但即便是這樣的“影子”,也讓榮箏無比滿足。

  桃花山的五弟子是個堅強的女子,受過浮沉閣嚴格的訓練。一般不哭,除非忍不住。

  陶眠靠在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樹后面,仰頭數著天上的星星,耳畔是徒弟痛快淋漓的哭聲。

  曾經他也是這樣,抱著樹嗚哇嗚哇地嚎,那時安慰他的還是流雪。

  他的三弟子,已經和四弟子一起轉生到好人家了嗎?

  大弟子還平安么。

  二弟子有沒有順遂快樂呢。

  陶眠手里攥著一根狗尾巴草,天馬行空地想著。

  都很好吧,應該是都好的。

  不然他怎么……從未見過他們的魂靈呢?

  榮箏哭了很長時間,要把她這些年的遭遇、坎坷、徘徊、無助,一股腦兒地講給師傅的亡魂。

  她不愿對陶眠過多傾訴。她知道仙人心好,見不得別人受難。

  哭吧,哭過之后,就能重新開始了。

  大哭一場吧。

  那夜榮箏哭了多久,陶眠就在旁陪了多久。

  天際亮起來的那一刻,榮箏擦干凈眼淚,站了起來。

  她把衣裙上的褶皺一處處抻平,灰塵撣掉,衣領翻出來捋平,重新梳了發,把玉簪仔細地別好。

  然后恭恭敬敬地彎下腰,拱手,向師傅的亡魂作別。

  陶眠這會兒藏在那棵樹的樹冠內,兩腿盤起,一手托著腮。

  見他徒弟把自己收拾得干凈整潔,越看越不對。

  這里是懸崖邊兒,僻靜,無人,天時地利人和了。

  只見五弟子邁步向邊緣走,陶眠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他翻身要下樹。

  在他有進一步的動作前,五弟子突然叉開腿,兩只手抬起,手掌圈在嘴巴旁邊,對著冉冉升起的朝陽大喊——

  “太——陽,你——大——爺——的,還——挺——好——看!”

  忙著下樹的小陶仙人腳底一滑,險些溜下去。

  五弟子喊完這一嗓子,神清氣爽,還叉了會兒腰,才意猶未盡地轉身。

  想起什么,又轉回來。

  “后——羿,謝——謝——你,留——了——一——個!”

  手都收回來了,忽然再次放在嘴邊。

  “你和嫦娥,啥——時候——復合啊!”

  她還挺喜歡管閑事。

  最后又來一句。

  “吳剛——和嫦娥——到底什么關系啊!”

  臨了還不忘八卦。

  陶眠以為她跟太陽嘮幾句算了,結果五弟子很上頭,嘴巴張得溜圓,還要說。

  仙人終于忍不住,咳嗽一聲。

  “小花。”

  榮箏的耳朵尖動了動,轉身,杏色的衣裙跟著旋了小半圈,像水中散開的魚尾,腰間的環佩玎珰響。

  “小陶!”

  她粲然一笑,眼角尚且殘留著紅暈,眉目間卻不復悲傷。右手高高舉起,和陶眠揮了揮。

  那一瞬間陶眠頓覺自己的身心也被暖融融的日光充盈,他的弟子走過磨礪,走過苦難,在朝陽下重生。

  他們回到道觀后,榮箏說,她想要治自己身上的蠱毒。

  “當初他們埋的時候說是無解,但天下這么大,萬一有哪位名醫有方子呢?”榮箏把茶碗捧起來,呼呼吹氣,“我其實不奢望能徹底解毒,只要能讓我再多活那么一兩年、兩三年就好了。”

  桃花山的醫術水平有限,仙人還沒有等來那位懂醫的弟子。

  靠他自己目前的水平,療傷治個風寒還行。像解蠱毒這么深奧的病,得專業的來。

  如果由他這庸醫來做,五弟子極有可能享年二十五歲,不開玩笑。

  相處這么久了,榮箏對陶眠的醫術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才準備到外面尋醫問藥。

  陶眠想了想。

  “你自己沒頭蒼蠅似的亂轉,什么時候才能有線索?這樣吧,我給薛瀚和阿九修書,讓他們也幫你留意著點,發現有用的消息就告訴你。你再留山里一段日子,等有回音了,就出發。”

  “那敢情好,”榮箏莞爾,“還是小陶心細,又要勞煩你啦。”

  “別突然這么客氣,怪肉麻的,”陶眠搓了兩下手臂,“師徒之間不需要這個。”

  又過了大約兩周,一場秋雨落,朋友的信也被送到了桃花山。

  阿九說她認識的名醫比較少,但可以托人脈找找,需要費些時間。

  不過榮箏出門在外,遇到難處需要幫助了,可以隨時到玄機樓來。

  薛瀚那邊倒是給了兩三個名字,要榮箏去一一拜訪。

  這些神醫大多住得偏僻,脾氣也古怪。砸錢不成,必須滿足他們五花八門的要求,還得沾點兒虛無縹緲的緣分。

  陶眠詢問榮箏的意見,榮箏點點頭,說沒問題,她去求。

  師徒二人又花了三四天,打探消息,規劃路線,還要收拾行囊。

  榮箏之前出遠門只要輕便,舒不舒服的無所謂。

  但陶眠卻說不能馬虎。

  “我過去送弟子出山,他們要下山做一番大事業,所以我送給他們寶劍、秘籍……祈愿他們能夠得償所愿。

  如今你要遠行,師父自然也是要為你籌備,不能厚此薄彼。”

  “安心小陶,我遲早會回來的!這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不用帶那么多東西啦。”

  榮箏不想他辛勞,擺了擺手。

  陶眠卻很鄭重地搖搖頭。

  “東西不多,也是心意。”

  陶眠給榮箏裝了他壓箱底的金銀財物,希望她出門在外不要吝惜,委屈自己。

  幾瓶良藥,治療內外傷的都有。最好用不上,但有備無患。

  最后還有些干凈的衣物,都是新做的。陶眠名下的布匹莊管事昨天傍晚剛剛送上山。制衣繡花需要時間,估計是仙人早就想好要送給徒弟,正好趁此機會。

  榮箏看著滿滿當當的東西,用力眨掉眼底的水氣,把它們一一收入芥子袋。

  遙遙山路滿無際,五弟子站在路的盡頭,背著個藍色的行囊,和仙人揮手作別。

  “小陶,努力加餐飯,”她一手彎成碗狀,一手做了個扒飯的動作,“要照顧好自己!”

  仙人立于桃樹之下,眉眼含笑,左手輕輕向外一揮。

  去吧。

  榮箏把滑下來的行囊重新掛在肩膀,一步三回頭,直到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

  陶眠低下頭,一只母雞趴在他的腳邊,瞇起眼睛,也目送著榮箏離去。

  這母雞正是凰鳥。它現在能夠隨意地改變身形大小,看來法力是徹底恢復了。

  仙人感到欣慰。

  “你也……做好離開的準備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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