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平溪普通農家出身。」
這身世極為普通。
沒有絲毫亮點。
甚至就和地里種的白菜一樣。
與這般身世相同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沒有出眾的天賦。
沒有傲人的實力。
修煉得來的修為甚至只能做到最基礎的日常生活。
我爹說我比其他人腦子要好使一些,但這種微乎其微的‘優勢’似乎并不能改變當前的生活狀態。
沒能靠著這點好用的腦子給家里帶來更多的錢。」
這是理所當然的。
在平溪,一戶人家能靠著手里的這些活計養活多少個人,這是可以預見的。
「我沒能接過爹手里的鋤頭。
孱弱的身子沒能為家里種下一畝三分的地。」
耳邊似乎響起了激烈的謾罵聲。
似乎還能感覺到那種切膚之痛。
但是聽得久了,也就自然而然地習慣了。
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弱小。
可以理解自己的無能。
然后,越來越麻木,直到某一天,家里誕生了第二個生命。
「我被送到了兵營里。
不。
或許這并不叫送。
因為爹在離開的時候,拿了官爺足足一袋子的錢。
我從沒見過那么多錢,想必爹也很開心吧。
啊啊。
那樣也不錯,他也終于因為我高興了一回。」
欣慰?
愉悅?
那個時候,心里涌現的究竟是什么樣的情緒呢?
已經記不得了。
「我從沒想過自己能有今天。
本以為會戰死在沙場,但這里的兵卻并不會被送去流血。
‘藩王允許擁有一支私兵’。
僅僅是這樣一條簡單的規定。
我便從一介農家的孩子,成了平溪王手底下的兵士。
這位王爺很安分,起碼看上去是這樣的。
就算募集了自己的私兵,也只是將我們這些人當食客那樣養著。
在這里我如魚得水。
竟是比想象當中要走得更遠——啊啊,果然聰明一些是有好處的。」
對于那位王爺的情感自然是感激。
若是沒有那位王爺,恐怕就沒有現在的‘自己’了吧。
所謂私兵其實也是一種活計。
需要在平溪境內奔走、維持秩序。
雖說這種活已經有了監天司在做,但王爺的私兵卻是監視這些監天司修士的存在。
或許身份比監天司的修士要高上一些?
「但不管怎么說。
我也有每個月的工錢了。
王爺很慷慨。
每個月都有足夠的盈余。
這些盈余甚至能讓我有機會寄回家里一些。
爹他們應該也會很高興吧?」
可是好日子并沒有過多久。
沒過幾年,魯襄王發動叛亂。
南域經歷了一場動蕩。
平溪王雖然仍然端坐在他的御座上,但他獲得的俸祿被硬生生地砍掉了一半。
私兵解雇了大半。
而當時的‘我’,實則已經成為了王爺的左膀右臂。
一位王爺的副將,這在當時是多么榮耀的一個位置。
「王爺的俸祿少了。
受難的自然也會包括手底下的那幫子人。
我每個月拿到的錢也少了,少到無法繼續再寄回給家里。
但是沒有關系。
聽說我那位弟弟已經擁有了足夠的修為。
已經可以輕松駕馭各種農具,甚至施展布雨術。
就算沒有我,他們多半也能過得很好吧?」
當時的‘我’是真心這么想的。
沒有關系。
等王爺東山再起,過去的日子一定會回來的。
以后的自己一定能過得比現在更好。
一定可以的,一定——
但是為什么心里還會痛呢?
是哪里做得還不夠好嗎?
「非也。
我已經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最好。
‘錯的人并不是你’。
王爺也是這么說的。
那位王爺就像是看透了世間一切一般,空靈如仙、一塵不染。
仿佛他站在那里都能將世間的污垢凈化。
‘只是世人都趨于利益罷了,金錢能蒙蔽一切,自然也包括情感。’」
那一天后。
‘我’將家里寄來的書信付之一炬。
既然他們責備不再寄錢回去的自己。
那么……
這種關系,不要也罷。
「就仿佛是為了斷絕我最后的念想。
一場突如其來的病疫,迅速席卷了整個平溪。
他們甚至都來不及去逃難。
便死在了路上。
尸骨至今都不知葬在何處。
莫說是他們,光是跟著王爺處理各種事情就已經自顧不暇。
眼看著整個平溪就要化作死地。
王爺卻不知從何處找來了煉器的材料,奇跡般地鍛造出了一件靈器。
有了它,肯定能救下所有人!
尸橫遍野的慘狀肯定就這樣消失了!
我由衷地這么認為。」
平溪王給丹藥定下了價格。
一枚丹藥一錢。
這個價格很便宜,或者說平溪王這是在拿自己的所有去救濟他們。
在病疫發生后三年。
王爺將靈器的控制權交予了我。
是啊。
也只能這樣了。
畢竟現在王爺身邊最值得信任的人,也只有自己了。
「我很感激王爺的賞識。
也深刻理解他的期待。
這是造福一方的功績,而他卻是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就將如此重任交了出來。」
那么。
并非是出自本意。
醫館開始有盈余了。
為了防止有其余醫館故意囤貨奇居,王爺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將平溪境內大大小小的醫館全都變成了自己的東西。
有盈余,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漸漸地,我成為了平溪最有錢的人。
甚至手里的錢都幾乎要蓋過了王爺。
但王爺卻只是從我的手里拿走那一份應得的稅賦,完全將那些賺得的錢看作是我的東西了。
錢當然不是什么值得去為之付出一切的東西。
只要能得到王爺的信任,我甚至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王爺。
這種想法在腦海中已經根深蒂固。
但七年過去了。
王爺終于在七年的某一天宣布,我們即將戰勝病疫。」
這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情。
歷經七年的苦難即將在此終結。
曾經的痛苦、悲傷、別離、以及……
「很不甘,對嗎?」
就像是趁虛而入的蚊蠅。
在你認為內心無比堅定的此時找到了心中的裂隙一般。
祂找了上來。
對于祂來說,那是否就是孤注一擲地求生本能?
或者僅僅是一時興起。
沒有人知曉。
但是對于當時的自己來說,就像是一個即將溺死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你并沒有自己想的那樣忠誠。
你也沒有別人認為的那般意志堅定。
你很聰明。
比別人都要聰明一些,而我……也很樂意和聰明人交流。
你看。
我即將消散,這世間再無病痛。
而你。
也將失去一切。」
失去……一切?
這話語就如同是毒針一般直刺入心臟,然后痛楚便開始向著身周蔓延。
當時面前的祂甚至只是一縷靈氣的聚集。
哪怕是自己也有辦法將其一根手指碾死。
「沒錯,失去一切。
你的積蓄。
你所創造的財富。
你的未來——這世間再無病苦,而失去了病疫的平溪,又為什么需要你的醫館,又何必再需要你的存在?」
但是自己是平溪王的副將。
有守護這方天地的職責。
財富于自己而言,也終究是身外之物。
自己怎么可能——
「你想要一個借口?
唔。
好吧,那好吧。
你看。
現在你已經被我所傳染。
你已經成為了我的一部分,不再是那個王爺的人了。
怎么樣,這個借口……足夠了嗎?」
后面發生的事情已經記不得了。
只記得走了很遠的路。
身后是一片謾罵與責難。
但是沒有關系。
最終,還是守住了最重要的東西。
「啊啊。
真是丟臉。
為什么那會是我最重要的東西啊?
果然,是被祂侵蝕了的結果吧?
身不由己。
無可奈何。
身體在不由自主地做出不想去做的事情。
——當真如此嗎?
誰都說過自己聰明。
那么聰明的自己,當然是早就已經意識到了。
自己所謂人心的脆弱——誓言早已被歲月侵蝕,時間將本心都蒙蔽得再也找不到了。
認知到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
從來都不會什么救贖之類的高尚行為。
所做的一切其最終,也只不過是利益的堆砌。
不愿去回想起自己的夙愿。
只記得當下所追尋的東西。
‘啊——原來有錢的感覺,是如此令人沉醉。’」
……
老人睜開了眼睛。
在他的眼眶中,淌出一縷紅色的液體。
“你們不是早已經恢復了,為何還要繼續翻閱我的記憶?”
他不由得皺了皺眉。
蒼老的聲音當中帶著幾分不滿。
而紅色的液體淌下,并未滲入他的衣衫,而是徑自落到地上,匯聚成一灘。
“就算再如何查看我的記憶,你們的力量也不會比過去更強。”
「哦不,我的盟友。」
紅色的液體微微顫動。
在地面上扭曲、迅速化作一道符文。
「我絕不是為了變得強大才查看你的記憶。
你應該明白。
我只是想確認一下你的狀態。」
“那么你現在確認好了?”
「當然,我的盟友。
你果然還是我們可靠的伙伴。
只是……我分化出去的五個部分當中,這段時間總有些滯澀。
我需要找到其中原因。」
“你要找的答案也不可能在我的記憶里。”
「不親眼確認一番,誰也不知道呢。」
老人皺了皺眉。
不由得冷哼一聲。
他緩緩將眼睛重新合上,剛才的那件事情令他的情緒出現了些許起伏。
令他回想起了一些不高興的事情。
「放心吧,我的盟友。
再過三天。
三天之后,整個平溪都將化作我的供奉,成為我的食糧。
呵呵。
啊哈哈哈——」
在無言的笑聲當中。
卻是忽聞外邊某個方向傳來一聲驚天的炸雷。
隨即原本昏暗的夜色當中,浮現出一抹金色的光華,直沖霄漢。
這笑聲戛然而止。
「……有意思。」
紅色的液體,轉而浮現出一抹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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