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長夜行 > 第一千兩百五十五章:質子
  百里安微微躬身:“愿聞其詳。”

  昆侖神主姿態隨意地側躺對她來說有些大的青石上,一只手支著腦袋,腰肢側彎,另一只手搭在橫彎的膝蓋上,手指輕輕一抬。

  她身前空無一物的雪地上開始有著新藤綠芽欣欣向榮地生長,很快結出一張四四方方的藤桌與吊椅。

  她示意百里安上前一敘。

  還是自始至終的不親不疏,雖身居高位,卻也從不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壓迫于人。

  百里安守禮卻不拘禮,來到那新結生出來的藤桌前,往那懸空結枝的吊椅上一坐,咯吱作響。

  生著綠葉細藤的桌面上還有跳躍著幾只奇形怪狀卻憨態可掬的小仙靈,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甩著毛茸茸的短尾巴,兩只胖爪子抱著紅彤彤不知名的果實打滾翻跟頭,做著各種逗趣的小模樣。

  其中一只小仙靈將懷中的飽滿的果實皮肉輕輕咬破,鮮紅的果漿溢流了出來,倒進百里安面前青竹而至的杯子里。

  果香四溢里,竟是帶著幾分百里安所熟悉的血甜氣息。

  昆侖神主道:“此果名為血焰果,生于靈長之樹,氣味甘烈,與鮮血相似,在尸魔將臣尚未被封印的那個年代里,你的那些兄長們倒是常以此果為食。”

  那小仙靈倒也大方,一顆果子用完了,杯中在注了一半,它又從同伴那搶來一顆。

  十分熱情好客地給百里安倒滿那鮮紅的液體,再吱吱兩聲,喚來同伴,兩人搖搖晃晃地端著那青竹杯,送到百里安的手邊上。

  搖晃溢出來的鮮紅液體將它們蓬松厚實的毛發染出了斑駁的點點血跡一般。

  它們卻渾不在意。

  百里安趕緊接過那竹杯,時隔六個月,未進任何血食,縱然百里安早已是腹中有了渴血的欲望本能,他也并未急著將那果液送進口中。

  而是用干凈干燥地手掌將它們身上濕染成一揪一揪的毛發擦拭干凈,又隨手打了兩道響指,兩片鮮紅血色的羽毛憑空而生。

  那兩只小仙靈瞬間好似嗅到了什么甘美的氣息,滿臉都是陶醉之色。

  爪子捧著那輕軟的紅色羽毛,用力一吸,羽毛化為一縷流光,鉆進它們的鼻子之中消失不見。

  如此一來,畫面很快就失控了。

  那一群群小仙靈都從綠葉中一排排地鉆了出來,白團子似地攀上百里安的袖口。

  百里安目瞪口呆。

  誰能夠想得到,在這小小的藤桌之中,竟然藏著這么多小東西。

  密密麻麻地從那些木枝間隙中滾了出來,攀上他的衣袖,大腿,軟乎乎的身體帶著森立獨有的清香氣息,不多時,百里安身上就被掛滿了這些柔軟的雪團子,幾乎被埋沒其中。

  而那些沒有占領到‘寶地’的雪團子們,就乖乖巧巧地像是剛出生的奶狗餅似地趴在一坨,很講規矩地排隊等摸。

  這些小仙靈們的年紀太小了,一個個軟得都好似沒骨頭似的,還個個慣似會賣弄可憐,將自身的優勢發揮到極致。

  但凡百里安身體輕輕一動,稍有掙脫的嫌疑,那些個小仙靈們就好似噗噗將往下落的雪花似的,口中嚶嚶唧唧地胡亂軟喚著,可那毛爪子卻穩穩地勾在百里安的衣衫領口上,搖搖晃晃怎么也掉不下去。

  在昆侖神主面前尚且都能夠游刃有余地百里安,偏生就被這樣一群毫無殺傷力的小家伙們惹僵了身子。

  看著整個人完全被覆沒在那毛團大軍里的百里安,僵著端著竹杯的手臂一動不動,臉頰都被那絨毛所埋沒,只露出一對烏黑的眼睛,頗為尷尬地看著對面臥在青石上的女人。

  昆侖神主也顯然沒有想到,平日里被她用來招待客人的小仙靈們,今日這般不成體統地失了控。

  再瞧見那老年老成的百里安一副難得無措的模樣,不由也被逗笑了。

  “你這是什么孩子心性,看到了靠近的小貓小狗,都想要順手給兩粒糖豆子不成嗎?

  這可不興給,就你那好不容易開辟出來小靈池內的那些靈力,可不夠它們分食的。”

  百里安聽得心中一動。

  在這世間,果然沒有什么事能夠瞞得過昆侖神主的眼睛。

  集寧非煙、符惑她們數人之力開辟出的靈池,她竟是從一開始就知曉的。

  只是……聽這話的意思,她似乎當真不知珈蘭洞之中發生了什么。

  如此,她想來也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月光鎖已經解了。

  昆侖神主抬起手臂,將她潔白玉潤的手指在那桌沿上力道稍重地敲了敲,生而為神靈者,舉手投足間有種清華氣象,她斂了面上的笑意,身上與生俱來的威嚴之氣隨之而起。

  那群嚶嚶怪本頓時不敢再繼續吱吱亂叫,身上的蓬毛驚得炸起,但很快又服帖平平,不敢再繼續任性,乖巧地收了爪子,就像是胡亂討糖吃的調皮小孩被大人訓斥了,委屈卻懂禮貌地各自縮回了葉子之中。

  昆侖神主點在桌沿間的修長手指并未收回,清亮的目光繼續打量著百里安,道:“在凡間也就罷了,吾昆侖山中的這些仙靈個個驕傲得緊,從不親近外人。

  便是那些仙風道骨的真仙教道士們以靈藥相誘,以天音相引,也難以讓它們親近半分。

  你入吾昆侖山門,竟還能與山中仙靈如此自然親近,倒也也是真的天賦異稟。”

  昆侖神主慢慢支坐起身體,這一次,她那雙能夠靈觀輕易看透人心的眸子,并未在看百里安體內的血羽河以及早已得到凈化的半枚司水神源。

  而是深入本相地看著百里安這個人,她淡淡一笑,道:“雖是尸魔之身,可你確與我昆侖有緣,吾給你的第二個選擇,便是成為我昆侖凈墟的質子,你愿是不愿?”

  百里安怔了一下:“質子?”

  昆侖神主淡淡說道:“自古以來,列國之戰,皆有交換質子的先例,縱然是仙魔兩族交戰,也從未免俗。

  吾之昆侖凈墟,乃是方外之境,當初創立初心,本就不愿攪進這六道的因果糾紛中來,萬物任由其生長變化而不干涉,昆侖凈墟所修之道,主修清靜無為、簡樸而自足。”

  百里安深以為然道:“不如守中。”

  這也是中幽皇朝創立千年以來,所信奉之道,守中居千年,不論正道百家仙門與那瑯琊魔宗斗得如何厲害,中幽皇朝持中立之態,那戰火少有燒來中幽領土之上的。

  昆侖凈墟,人人求得仙緣的方外之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又何嘗不是第二個中幽皇朝。

  只是中幽皇朝占的是詭道,為人們所厭所畏,似與大道背道而馳。

  而昆侖凈墟,卻是實打實地占了仙圣之名,人人趨之若狂,看似風光無限,可一旦卷入這權利追逐的漩渦之中,便再難抽身出來。

  百里安隱約之間猜出了昆侖神主的想法和心思。

  “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吾是以為,拋棄爭奪之心,正是全身避禍的根本之法。”

  說到這里,昆侖神主搖了搖首,繼續說道:“可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吾守昆侖,有心避禍六道,居高不可觸及之境。

  可吾到底是父帝親賜五尊仙,這片昆侖十萬大山,亦為父帝脊骨所化。

  遠的不說,便是今日你所見的桃花仙譚元思,但凡有他這樣的仙民渡劫飛升成功,不愿再居昆侖之地,去往上清仙界,后遇劫難之時,便會為仙尊祝斬遣返昆侖。

  這便意味著我昆侖與那上清仙界,永遠無法做到真正的相隔六道彼海。

  吾不沾染因果,卻時時有因果來沾染吾身,譬如吾與君皇聯姻,譬如九門之禁黃金門,再譬如那封印百萬年的將臣心臟皆是因果。

  吾修為再高,昆侖再如何遠離人間紅塵軟帳,也無法避及因果沾身,既然無法相避,吾只好盡量平衡。”

  百里安沉吟道:“神主的平衡之策是好的,只是以我為質怕是無此必要,尸魔一族日漸衰敗,更是為仙界打壓得十分厲害,唯有十六王族司離鎮守一隅。

  我那十五位哥哥皆被仙人以大日金炎生生曬死,尸王將臣也陷入長久的永眠之中,自是無法為昆侖凈墟造成困擾,又何須我來做這昆侖質子?”

  “可你不僅僅只是將臣之子,更是那太陰之孫。”

  昆侖神主語氣篤定,目光定定地看著百里安:“你身上有陰虛谷的氣息,這也就意味著你遇上了那位為天界放逐的鬼仙。

  仙尊祝斬為鬼仙設立陰幽司,這也就意味著仙尊祝斬在很早以前便對太陰大帝起了除去之心,意圖奪回他手中所掌的三陰六司之權。

  有如此想法并不奇怪,他畢竟是六道至尊,這冥道主宰仙人萬靈陰陽生死之權又如何能夠忍受歸他人所管。”

  “據吾所知,九幽冥府的處境,必吾之昆侖還要艱難,太陰大帝并非是主動惹事的性子,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怕事。

  若是并未發生兩百年前你身死之事,縱然中幽與天璽聯姻,讓太陰心生不悅,可到底是更加穩固了仙界與九幽之間的關系,這正是仙尊祝斬所看到的。

  只可惜,魔族下了好大的一盤棋,在加上就連尸王將臣也參與其中,如今你重生為尸魔,仙尊祝斬必不會容你。

  而太陰那護短的性子,必會不惜傾盡一切護你周全。

  六月前,若非吾出面向仙尊祝斬索要你,九幽與仙界的戰爭,怕是一觸即發。”

  “太陰護短是不惜一切代價的,你既為將臣之子,背后又有司離撐起整個暗黑大陸,若是操局稍有不慎,太陰與尸魔一族聯合對抗仙界,此時魔界再橫插一腳,我昆侖又豈能做到真正的方外安然。”

  說到底,她與君皇乘荒聯姻的那一日起,昆侖凈墟便早已稱不上是什么方外仙居之地了。

  百里安沒想到這位遠離世外之地的昆侖神主竟能如此見微知著,臻于至善。

  看似沒頭沒腦地將他從仙尊祝斬的手中保了下來,實則心中竟是已經有了千般思量。

  對此,百里安亦是深感佩服。

  話已經說得如此明白,顯然已經是沒有了周旋的余地。

  百里安端起手中的竹杯,將其中鮮紅的液體一飲而盡,道:“我應該,沒得選擇。”

  為質昆侖,對于此刻的他而言,已是最好的余地了。

  別看昆侖神主此刻能夠心平氣和地坐在這里同他談天說地,禮賢下士地請他喝果酒。

  但百里安可是沒忘記,她所給出的是兩個選擇。

  若是他不愿為質,仍舊要堅持錚錚傲骨,嗯……怕是活不過今夜。

  昆侖神主行事,不能以常理而論,今夜風平浪靜地短暫一蓄,讓百里安對她又有了深的體會。

  在她心中昆侖凈墟沒有世人想象中的那般重要,因此,血羽河不重要,司水神源更不重要。

  這些都不能夠成為他仰仗能活的底牌。

  看這樣子,昆侖神主不會再繼續將他關押在那珈蘭洞中,只是為質子的生活,他的危機,怕是從此刻起,才算是正式到來。

  原本在入昆侖凈墟之前,百里安心中還有著幾分底氣,自認為自己血羽河在手,昆侖神主多少對他的生死會有幾分考量。

  可直至如今,昆侖神主打開天窗說亮話,將自己心中思量盡悉數相告,可百里安仍舊覺得,他能夠活著坐在這里品酒,做出她所給的選擇。

  其中真正的原因,并非她言語口中所分析的六道大勢平衡。

  一次簡單再平常不過的談話,并沒有任何腥風血雨,刀光劍影。

  甚至從頭到尾昆侖神主都如在十方城酒肆與他初遇之時的模樣一樣,并未流露出半分殺意。

  百里安可謂是再順利不過地結束了這場面圣夜談。

  可他心中同樣也清楚知曉,今夜與當年,已經全然不一樣了。

  當年他是抱虎吃烤肉的食客,她同為拼座的長者食客。

  而今,這里沒有食客,沒有長輩幼輩。

  有的只是這昆侖之上不可攀視的神明,以及一名質子。

  一場夜談,一次選擇,自然也就形成了身份尊卑的規矩。

  對此,百里安的心境倒是未有多大的變化,只是對自己此刻的處境有了新的理解與認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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