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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七十章 著急著去挖坑

    叔向搖著腦袋,神態輕松,但他說出的話卻不是輕松的話題:“恐怕我們要歇幾年了,這場大旱,各國廣泛欠收,我們雖然發動了一場針對南方的戰爭,從南方掠奪了不少物資來救濟各國,但各國也因此將糧庫全部折騰光了。衛國、魯國私下里已經紛紛表態,說是無力支持我們繼續戰斗。

    這還不算,據傳聞,中山國境內不穩,有戎人部落向北聚集的謠傳,傳說北方今年大雪,戎人部落多有遭災的現象,為了搶奪有限的食物,中山國以北的戎人部落相互兼并、廝殺的非常厲害,傳聞有中山國后裔到了戎人部落里,那些戎人們正在籌劃為中山國復國。如果縱容戎人兼并成一個大部落,我國的北方就不安寧了。所以如今我晉國的憂患在于北方,不在西方。

    另外,齊國晏嬰曾向我們表示,秦國是王室的西侯(侯在這里是保衛者的意思),當日周王烽火戲諸侯,犬戎曾攻擊到王都之下,這幾年幸虧秦侯阻擋住戎人的攻擊,才有了中原的安寧,如果我們悍然攻擊秦國,那么秦國被削弱之后,誰來阻擋西戎的攻擊?”

    趙武站在江邊,低頭想了想,回答:“晏嬰這么說,其實是畏懼我晉國的強大,擔心我們連秦國人都收拾了之后,從此天下沒有制約我們的人,可他也不想想,打服秦國是很容易的事嗎?我們跟楚國整整戰斗了三百余年,才有今天的結果,秦國或許稍弱語楚,但也不是幾十年能見到結果的,晏嬰現在就為百余年后的事情綢繆,早了點吧?

    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與楚國敲定盟約……我們先去見副帥,讓他立刻領軍動身南下,威懾楚國。至于西秦的事情,等中行吳回來之后,再行商議。”

    趙武壓根就沒有提中山國企圖復國的事情,想當初,趙氏僅憑家族力量就滅了中山國,現在的趙氏與當初更無法比擬了。如今整個晉國三分之一強的領土,是趙氏的封地,而經過十余年的發展,以及戰火的歷練,趙氏的軍械生產、騎兵戰術更加成熟,這時候,中山國余孽想來搗亂,對趙氏來說,他們簡直是送肉包子來的,求之不得啊。

    趙武說完,轉身向車馬走去,叔向嘴唇蠕動了一下,轉眼間,他也想通了這個道理,隨即將中山國的事情拋到腦后,爬上了自己的戰車,隨著趙武向韓氏領地前進。

    韓氏領地一片人來人往的繁忙景象。此際剛剛春耕結束,閑暇無事的韓氏武士幾乎都參加了戰爭動員,而沒有出戰資格的國人與野人則投身到與動員相關的商業活動中。整條大路上你來我往的,一邊是武裝到牙齒的士兵,一邊是肩上挑著各種武器與鎧甲的商販,以及販售與各類軍事相關內容的商人們。

    與“軍事相關”的商品,這個概念可就廣了。春秋時主要是車戰,所以連賣車輪的也能算上軍火商人。許多農夫肩上扛著一個車輪,悠悠閑閑的走在大路上,邊走邊跟旁邊賣菜刀的、賣水壺的、賣布的交談——這些人都是“軍火商人”。

    背一個車輪怎么賣?沒關系,在春秋戰爭頻繁的狀況下,列國都規定了統一的車輪大小——現代考古發現,遺留在地面上的秦國古戰車車轍印子,數百輛戰車,其車輪之間的間距大小誤差在三厘米左右。三厘米,在現代人看來算是非常大的誤差,但在古代、度量衡很粗略并且不普及的情況下,這種誤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秦國的車輪是這種狀況,與中原很少交流,幾乎處于中原文化末梢的燕國,情況也大致相同,考古發現他們遺留在山谷中上的古戰車車轍印,誤差也沒有超過三厘米——而三厘米相當于十分之一尺,這個誤差大約是列國約定熟成的誤差率吧。

    晉國是霸主,晉國的戰車是什么樣——現代出土的韓侯墓葬說明了一切,墓葬中戰車車輪的誤差,也極其嚴格的控制在三厘米之內——這是正常的歷史。

    現在的歷史,因為有了趙武的存在,晉國格外重視標準化下的“車同軌”,戰車兩個車輪的直徑大小,在軍械標準化思想的指導下,誤差嚴格的要求控制在一厘米大小,所以晉國的車輪完全可以單賣,出戰者買一只備用的車輪,一旦出現戰爭損耗,將備件更換上就能繼續戰斗……這就是軍械標準化帶來的好處。

    叔向這時轉到了趙武的戰車上,陪著趙武在戰車上搖晃著,大路上行人絡繹不絕,見到第一執政的車馬儀仗,行路的人紛紛避到路邊,而后躬身向趙武的旌節鞠躬。而叔向則沿路觀察著兩邊的行人,頻頻搖頭嘆息。

    論起來,晉國算是春秋首位強國了,而韓氏的領地在晉國也算是一等的肥沃。全是開發完善的農田,一望無際的田野上,灌溉設施非常發達,這里所有的土地都歷經開發百余年,韓氏一年生產的糧食,幾乎相當于晉國一半的糧食產量。再經過前元帥韓厥、現在的副帥韓起父子兩代經營,這片領地興旺的,足以讓中小國家的國君感到羨慕——但這些都是以前。

    現在的情況不同了,叔向坐在戰車上,情不自禁向趙武感慨:“執政,看來管仲的學問真是深不可測。我晉國原先采用全盤齊化的策略,真是做對了,可惜做的還不夠。”

    趙武知道叔向為什么感慨,旁邊跟隨的張趯與祈午彼此看了一眼,搶著問:“常務為什么這么說?”

    張趯與祈午現在不得不表現,這兩個人隨趙武南下作戰,如今軍功是掙夠了,眼看晉國將空出一個卿位來,這新提拔的正卿只能從他們兩人當中選取,所以他們二人必須在趙武面前表現自己的杰出,此刻,這兩人搶著提問,是在表現各自的求知欲。

    叔向掃了一眼這二人,回答:“韓氏現在的狀況,說明了一個簡單真理:國家想要強盛,光是務農是不行的,是萬萬不行的。

    想必你們二人也曾去過趙氏的領地……算了,趙氏的領地我們就不要拿來類比了,因為差距太大,簡直沒有可比性,且讓我們拿魏氏的領地來相比了吧。

    比較起來,魏氏的農田不多,山地開發不完善,追隨趙氏的腳步并不急切,所以商業的開發也不如趙氏那樣窮盡,但魏氏以不多的農田,卻發展出遠甚韓氏的繁榮景象,你們二位知道為什么嗎?”

    張趯與祈午各自沉思,祈午首先疑問:“魏氏比韓氏還強嗎?我卻看不出其中的差異。論起來,魏氏現在擁有的武威城,還是元帥親手修建的,而通向武威城的國家大道是戰備公路——那是由國家出錢出力修建的,魏氏坐享其成而已。

    韓氏的領地雖然道路還是土路,但我看其繁榮似乎比魏氏要強很多,比如農夫臉上的表情,那些人個個都是滿足而自信的笑容,魏氏的路人,臉上表情卻是統一的兇厲……常務怎么說魏氏要比韓氏興旺呢?”

    張趯也馬上追問:“我聽說韓氏靠近虎牢,借助與王室做買賣,以及向虎牢輸送貨物,很賺了一些錢財,國中各家族都說韓氏富裕,僅次于趙氏……怎么常務說韓氏不如魏氏?”

    叔向嘆息:“你們剛才也發現了,農夫臉上全是滿足與自信的笑容,問題就出在這里——農人喜歡小富即安,韓氏田地肥沃,農夫僅僅依靠耕作就能衣食無憂,偶爾做點小生意,換來點閑錢,就是小康生活,以至于農夫臉上全是滿足的笑容,這就是關鍵所在。

    看看吧,春耕剛剛結束,所有的壯勞力全部閑了下來,韓氏農夫閑下來賣的什么貨,不過是剩余的農資產品,但如果二位現在在魏氏, 你們 , 你們會看到魏氏的商人,賣的都是什么貨物?”

    張趯與祈午閉目回憶,而后不約而同的回答:“魏氏尚武,最暢銷的商品是各種武器與鎧甲……常務的意思是說,韓氏商人賣的貨物,價值不如魏氏的高,所以韓氏比不上魏氏。但,怎能用貨物的價值來衡量這一切呢?”

    趙武插嘴:“他的意思是說,韓氏商人賣的貨物,技術含量不如魏氏。”

    叔向欣喜的點頭:“技術含量——對,我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趙武繼續解釋:“雖然魏氏的道路比韓氏齊整,要歸結于橫穿境內的國家大道,但除了道路之外,諸位還可以看看韓氏的村落。魏氏這幾年,半由魏氏家族出力,半由武士自己出錢,已經把居住的房屋翻新了,領地內土木建筑基本見不到了,農舍多數是巨大的石塊,修建成堡壘狀況——僅從居住條件上來看,韓氏不如魏氏。”

    祈午點頭:“這一點我承認,但魏氏緊靠前線,領地里多有山梁,石塊容易采集,所以魏氏的人有改良住宅的需要。之前秦軍兩次入侵,燒毀的全是土木房屋,為了安全起見,他們當然要修建堡壘型石屋的需求。

    而韓氏從來沒有受過外敵騷擾,加上他們地處大平原,采集石塊不方便,修建石屋的需求并不迫切,再加上,他們現在的屋子都是祖先留下的,翻新一下也能居住……僅僅從這一點說韓氏不如魏氏,恐怕過于牽強了。”

    叔向馬上追問:“不管怎么說,修建一座堅固的石屋,也是需要錢財與人力的,韓氏的錢沒有用在修建祖屋上,他們的錢用在哪里?你瞧,路邊也有賣鎧甲的商人,但他們的鎧甲多數是皮甲,要比魏氏的鎧甲輕薄。你瞧那位賣劍的,他賣的劍也要比魏氏薄而短……劍如此、鎧甲如此、住房如此、道路如此,販售的商品如此,韓氏百姓的錢在哪里?”

    張趯猶豫的回答:“魏氏有力量整修房屋,修建道路,那是因為他們經過不斷的戰爭,掠奪了大量的俘虜。而他們的兵器鑄造技術,也是因為掠奪了別國的工匠,才獲得普及與提高的。”

    叔向拍手:“這就是原因!兩位大夫計算一下,這些年來,韓氏出戰的頻率多,還是魏氏出戰的頻率高?韓氏因為先元帥與現在副帥的庇護,他們躲過了大多數對外戰事,當然,他們也因此喪失了對外掠奪的機會。

    兩位想一想,我晉國憑借管仲理論,修改治國方略之后,我們是怎么強盛起來的?國雖小,好戰必行;忘戰必危!我們是從(晉)文公打垮楚國,開始走向強盛的。人常說農夫是最好的士兵,韓氏空有數目廣大的士兵,卻因為身處于肥沃之地,農夫生活安定,而不愿對外開拓,以至于喪失了發展的機會。

    現在如此,將來呢?魏氏雄心勃勃;智氏身在南方,眼中盯著整個楚國;而范氏貪婪成性,從不肯放過半點發展的機會;中行氏性格堅韌,好戰如狂……除了韓氏之外,其他的家族都嘗夠了對外擴張的好處,再發展幾年,韓氏還有出頭之日嗎?”

    叔向用預言家的姿態說了這話,他預言的大部分情況都在以后的歲月里一一應驗了,比如他說韓氏糧產量高,農夫因而容易滿足,缺乏奮斗的欲望——這幾乎是戰國時代韓國處境的描述。

    在整個戰國時代,三晉的土地上,先是魏氏咄咄逼人,而后是趙氏奮力抗擊秦國……而韓氏,在戰國的歷史中,只屢屢記載著每當魏國與趙國缺糧時,不約而同地向韓氏借糧的記錄。

    韓氏糧食足,在戰國是有名的,但韓氏士兵怯懦,在戰國時代也是知名的。原因在于韓氏糧足,百姓容易滿足,擴張欲望不強烈。反過來,因為他們糧足,想要誘惑他們放棄安逸而穩定的生活,走向戰場搏殺,所要付出的代價也要足夠大——這也就是韓起之后,歷代韓氏宗主懦弱的原因。

    春秋早期,農兵是戰場主力;但等到了戰國,農夫成了配角,職業武士成了戰爭主力,也許,其中原因之一就是農夫的容易滿足性。

    不過,叔向預言韓氏將衰落,但他忘了人世間還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叫做“運氣”。

    韓氏士兵的怯懦在戰國時代是著名的,但韓氏的狗屎運卻讓列國君主想起來,就恨不得以頭撞破墻。

    在晉國諸家族中,韓氏是最軟弱的,但正因為他們的軟弱,韓氏跟各大家族關系都好——真實的歷史中,智氏想攻擊趙氏,首先想起來跟韓氏商量;而趙氏想抗擊智氏,在智氏包圍晉陽城三年的情況下,也首先想起與韓氏溝通……

    人緣好,沒辦法。

    老狐貍韓厥留下的生存技巧就是誰也不得罪,韓氏秉承這種理念傳家,到了戰國時代,魏、趙兩國雖然彼此看對方不順眼,但列國中誰要攻擊了韓氏,來救援的一定是魏趙,在兩位鐵桿盟友的庇護下,韓國懦弱的生活在戰國,啥都不用做就成為戰國七雄之一……這種運氣,想起來,令人嫉妒的發狂。

    這一點,在場的除了趙武隱約知道,無人了解……但趙武絕不會說出去。

    叔向談興上來,坐在戰車上,用對待后生晚輩的態度,指點著道路兩旁的基礎建設,一一評點著韓氏的得失,指出韓氏應該怎樣發展,兩個后生晚輩聽的心醉神迷,祈午聽的不過癮,還隨身掏出小本子,鄭重其事的記錄下來:家族發展第一要務,不能光偏重農業,還要學會對外擴張……

    一行人邊走邊聊,五日后抵達韓城,韓起早已經等的急不可耐了,見到趙武,馬上說:“我等待去挖坑,已經等很久了,你怎么才來……嗯,楚國已經被你打服了嗎?完全被你打服了?”

    趙武點點頭,安慰對方說:“阿起哥,楚國真的沒力量再戰了。在連續兩次大戰中,楚國的青年不是戰死就是被我俘虜,他們連健壯的婦女都派遣上陣了……當然,這些健壯的婦女也被我俘虜了。如今,楚國就是想打,他也找不出可以戰斗的士兵了。”

    韓起長長出了一口氣,抖動著一身肥肉,用小蘿卜粗的手指拍拍胸口,滿意的說:“那我就出征了——先驅可以出發了……對了,這次你準備挖多大的坑?”

    韓起問的是盟誓的情況。

    盟誓,就是一個坑。當雙方草簽協約后,盟誓雙方首先做的是畫一個四方形的區域,在四方區域外圍設置四尊神像,這四尊神像稱之為“方明”,象征著四方神靈。

    然后,雙方從方明的腳下開始挖坑,挖的坑要足夠深,以便掩埋盟誓所需要的,記錄誓詞的玉版、玉璧、犧牲、盟書;坑的北壁還要再掏一龕,用來擱置玉幣。

    這些工作干完之后,雙方開始填坑,然后在坑上修筑高臺,等到盟誓的時候,雙方還要在高臺上宰殺牲畜,祭告蒼天。

    盟誓的儀式當中,挖坑埋誓詞,是請大地做為誓詞的監督人,這一動作叫做“后土”;而修建高臺祭告蒼天,是為了讓誓詞抵達天庭,讓上天來監督雙方遵守誓約——所以,誓詞的起首慣例是四個字:“皇天后土……”

    在上古時代,“后”是帝王的稱號。如大禹的兒子啟自稱為“夏后氏”,還有傳說中射日的“后羿”,等等。

    所以,“皇天后土”這句禱詞,就是把天地當作至尊無上的“皇”與“后”用來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