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哼,六百銀寶。”白胖掌柜眼縫含光,語調陰柔古怪。舌頭剔了剔牙縫,慢條斯理的沖門外應道,“滿了。”
門外之人沒抱多少希望,見如此說,連忙去尋下一處。
余斗、嚴雀順利入住,三樓的臨江單間,推開窗戶,清瀾江的粼粼波光映入眼簾,街面上人來人往,清晰可見。
更為驚喜的是,虹橋就在不遠處,橋面上的繁華景象,好似擺在跟前一般。
“快看快看,橋上有好多小食鋪子!”嚴雀眼睛發亮,“剛才我見大廳席位已經坐滿,后廚多半忙碌,不如我們……”
她說著,抿唇嬉笑,眸子里滿是期許。
余斗欣然點頭,便與嚴雀齊下樓來,順著臨江大道,向前走不過幾十米,便來到虹橋北端。
之前遠觀,便覺虹橋雄偉非常,此刻踏上橋頭,更覺不可思議——尋常橋面寬不過兩丈,這虹橋寬度,卻足有十丈!
難怪橋面之上,除了車馬行人,還容得下兩排簡易商鋪。
行人熙攘、摩肩繼踵,攤主吆喝此起彼伏,放眼望去,南北城區瓊樓玉宇,人如海潮。當真是江在城中過,城在江上行。
“快走啦!前面有烤串哎!”嚴雀面色歡喜,扯了扯余斗衣肘,腳步輕快,宛如林間的青雀。
余斗連忙跟上,便與嚴雀在虹橋之上,一路買些零食碎嘴、果糕糖餅,見到些帝都流行的新奇玩意,也不禁買下收藏。
走到虹橋的最高點時,肚子已填飽大半。
余斗正在攤前等一份糖炒栗子,嚴雀瞧見橋心欄桿上,竟掛滿了銅鎖,不禁疑惑:“偌大座虹橋,還怕被人偷去不成?掛這千百把小鎖,也鎖不住呀。”
炒栗子的中年攤主聽她說得有趣,好心解釋:“小姐是初來帝都吧?這虹橋銅鎖,可是有一番說法。”
嚴雀十分好奇:“老板,怎么說?”
攤主一邊熟練翻炒,一邊輕笑講述:“幾十年前,有一雙戀人,分屬南北世家。因為彼此家族的爭斗,故而遭到反對。”
“他們苦求無果,只好分開。男子被調離都城,女子被禁閉家中……”說起陳年舊事,攤主不免感嘆,“一年以后,男子總算返回,卻是被迫成婚!”
“大婚當夜,女子聞訊,設法撬下門鎖,只身一人跑去南城,攔下了婚禮。兩人攜手出逃,被男方族人逼上虹橋,卻又遭女方族人堵住去路。”
“走投無路時,女子才發現,自己撬下的門鎖還緊緊攥在手里,她把損壞的銅鎖掛在欄桿上,與男子相擁而泣。”
“就在兩方族人一擁而上時,他們竟縱身一躍,雙雙沉入了清瀾江……”
“從那以后,常有年輕男女,會帶來銅鎖,將之鎖在橋欄。除了紀念那一雙沉江的戀人,亦是憑此為誓——此情此念,至死不渝。”
攤主說完,亦是搖頭感嘆,指了指身后的東側欄桿:“喏,那把壞掉的銅鎖,還一直掛在那呢。”
兩人順著一瞧,果真在密密麻麻的銅鎖之間,看到一把松垮的壞鎖。風雨侵蝕下,損壞的銅鎖早已銹跡斑斑。
攤主炒好栗子,用紙袋裝了遞給余斗,收了銀錢之后,笑呵呵的道:“多謝公子,祝二位有情人終成眷屬——如果需要銅鎖,小店也有出售。”
余斗心里一緊,整個人都僵住了:“我……我們不是……”
“哈哈哈……”攤主心明眼亮,瞅著姑娘去了橋欄邊上,對著破損的銅鎖發呆。
他沖余斗挑起眉尖,壓著嗓子道:“公子,你們一路沿橋游玩,我早瞧見了——看你們亦親亦疏,怎么茬,還沒得手?”
“嘶?”余斗又是一驚,心服口服的道,“老哥好眼力!”
只見攤主摸出一把頗為精致的銅鎖,一把塞進余斗懷里,雞賊的點點下把:“公子信我,你跟那位小姐,就差這一把鎖!”
余斗明知其中有詐,當下卻著魔似的,將銅鎖拿在手里。
正想問聲價格,攤主老哥卻把手一推,催促道:“公子快去,若待小姐回過神來,便是錯過了良機!切記,上鎖之后,要一起許愿,再把鑰匙丟到江里!”
攤主老哥煞有介事,仿佛比余斗更著急。
余斗懵懵懂懂,左手捧著一紙袋糖炒栗子,右手攥著那把銅鎖,走到嚴雀身邊。
真就按照攤主老哥說的,抓著機會道:“要不,我……我們也鎖一個?”
“唔?”
嚴雀恍惚之間,偏過頭來,看到余斗攤開的掌心里,正有一把銅鎖。
想到其中的凄美故事,眸子里淚光閃爍。
“須是彼此相愛的戀人,才用得這鎖,我們……我們又不是戀人……”嚴雀眼眉低垂,指捏衣角,心緒難言。
余斗進退兩難,下意識回頭看時,攤主老哥正捏緊拳頭,作勢給他鼓勁。
“……”余斗平日也算能說會道,此時此刻,卻難免詞窮。
他咬著牙,把銅鎖遞近幾分。
嚴雀愣了愣,看了看鎖,又看向余斗:“你……”
她俏眉輕蹙,心里好似油煎。
彼此認識未及一月,相處不過數日,若說喜歡,還為時尚早。
加上嚴雀肩負振興宗門的重擔,兒女私情對她來說,或是一場災難。
……
可是,談不上喜歡,絕非不喜歡。
初見時的那句“向死而生”,這幾日的溫馨相處,都讓余斗掙得了不少好感。
當好感逐日積累,到了彼此習慣的程度,才會變成堅定地“喜歡”。
“來都來了,只是想……留下些什么。”余斗不會說情話,遞出去的銅鎖,緩緩收回來幾分。
他看著清瀾江的滾滾波濤,臉上苦笑:“問世間請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換作是我,我就不跳。”
嚴雀聽之不悅,冷聲問道:“換是你,又如何?”
余斗灑然發笑:“倘若機關算盡,仍舊絕路于此,我會口不擇言、自甘作踐,癲狂搏殺,直至身隕!”
“……”嚴雀身子一顫,被他的說法驚得連退兩步,捏拳哼聲,“你……怎會如此狠心?”
終究是,不夠了解么?
幾日相處,本以為他足夠溫柔,熟料人心隔肚皮,看似純良的外表下,竟藏著如此狠辣的心思?
余斗捏緊手中銅鎖,自知已無退路,憑欄道:“既然無力扭轉,不如絕她念想。斷了心思,才好重新來過。”
“重新來過?”嚴雀搖頭冷笑,心底已經涼到極處。
卻聽余斗言語發力,暗含悲躪:“若是真心喜愛,我希望對方平安喜樂、百年無憂,哪怕她另嫁他人。哪怕她這一世,與我……兩不相干!”
——
說完,余斗低眉一笑,青澀的臉上,是與年齡并不相符的滄桑。
那番話聽來狠辣決然,卻是字字由心。
他是這么想的,亦是這么做的。
嚴雀不樂意,也無須強求。
她要振興宗門,自己只圖保命,兩人各有前程,遲早分道揚鑣。
……
余斗臉色平靜,正打算將銅鎖還給攤主老哥,轉身之時,身側的嚴雀竟一把搶過銅鎖!
喀哧!
她俏臉緊繃,暗咬銀牙,居然將銅鎖鎖在了橋欄之上!
“……”余斗表情呆滯,愣愣的看著她。
“啊呀,被你氣死了!”嚴雀狠狠瞪他一眼,“吶吶吶,鎖上了,開心了吧!好端端的,說什么……什么兩不相干?”
她心里打鼓,一時間千頭萬緒,難以言清。
正要扭身跑開,余斗卻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嚴雀又氣又羞,跺腳怒道,“你做什么,快放開!”
卻見余斗表情松懈,果真松了手。
他取下插在銅鎖下的鑰匙,遞過來道:“許個愿吧。”
“啊呀,有完沒完了!”嚴雀恨得牙根發癢,嘴上嫌棄,卻不由接下鑰匙,哼道,“許什么愿?”
余斗咧嘴笑聲,已然面向濤濤江水,雙手合十:“我也不知道,隨便許個唄——你許你的,我許我的,可不準說出來。”
說著,他閉上眼睛,心間默念。
江風輕拂,帶來絲絲清爽。
耳畔傳來嚴雀嫌棄的聲音——“幼稚!”
然而數息之后,當余斗睜開眼時,看見嚴雀雙手合著鑰匙,也在做那“幼稚”之事。
余斗忍俊不禁,待嚴雀許過愿,他取過鑰匙,瞄著江面空闊處,用力將鑰匙扔出。鑰匙在空中劃出一個弧線,噗嗤一聲,濺起些許浪花。
如此一來,這橋欄上的銅鎖,便再打不開。
寓意著此生此世,相戀的兩人都將鎖在一處。
“喏,糖炒栗子,加甜了。”余斗心滿意足,把紙袋遞給嚴雀。
“哼!”嚴雀揣過紙袋,明明余怒未消,水汪汪的桃花眼里,卻又藏著三分笑意。
此刻銅鎖落定、鑰落江心,不遠處的攤主老哥及時出聲:“公子,公子!方才算錯了數,您多給了兩塊銀寶!”
余斗心領神會,連忙折身回到攤前,不禁豎起大拇指:“老哥,好手段!”
“嗐……”攤主老哥瀟灑攤手,煞有介事,“舉手之勞,義不容辭啦——嘿嘿嘿,銅鎖三百銀寶,祝公子小姐喜結良緣、早生貴子!”
“我勒個……三……三百?”余斗啞然。
尋常銅鎖,不過二十來塊,虹橋上的銅鎖,居然貴了十倍有余!
不過轉瞬之后,余斗哈哈一笑,爽快的掏出三百銀寶,雙手奉上。
攤主老哥雞賊的一點下巴,美滋滋的收錢入袋——銅鎖只須二十,但若橋上落了鎖,那便另當別論。
今日僅收三百,還是看在余斗年少之故。
看著余斗、嚴雀離去的背影,攤主老哥心底暗笑:“上回有對帶雕的俠侶,我還收了三千呢!”
問世間情為何物?
攤主老哥說不清楚,但他明白,那玩意很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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