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國姓竊明 > 第12章 大明朝每一種稅產生的第一天,就會被人貪
  賀錦、賀一龍盯上沈樹人的同時,沈樹人自己并不可能第一時間知道這一切。

  所以直到四月中旬,沈樹人都是按自己的計劃節奏在推進工作,絲毫沒有受到外力的影響。

  四月初十這天,黃州府黃梅縣江口鎮。

  沈樹人帶著幾艘沙船型戰船,第一次親自來到這里,視察剛剛開展不久的厘金征收、緝查工作。

  此處是黃州府最東南端的領土,地處三省交界。

  從這里,翻過自北向南由此鎮注入長江的縣前河后,再往東去,就是南直隸的安慶府地界了。

  而由此鎮南渡長江,對岸就是江西省九江府的湖口鎮,正扼住鄱陽湖注入長江的咽喉水道。

  前天,南直隸方面就先來了一隊巡船,在長江上往來逡巡盤查,凡是看到有貨船隊要逆流而上去江西,或是順流而下去南直隸出貨,都要按貨值征稅百分之一。

  如今,湖廣也加入了收錢的隊列,在不遠處拉起了巡航線。

  沈樹人只是臨時來視察,并不會親自常駐。負責日常收錢緝查的,還是鹽法道的屬吏鄭成功,外加鄭家那十幾條戰船、幾百個家丁。

  收上來的銀子,到時候沈樹人會過目,查驗賬目無誤,就得送去江陵的方孔炤那里,由湖廣巡撫負責統籌、用于本省各路駐軍的開支。

  方孔炤也不能隨便亂分錢,他還得接受楊嗣昌楊閣老的監督,并且把賬目送去備案——但銀子是不會由楊嗣昌直接調撥的。

  因為楊嗣昌并非湖廣總督,如今朝廷也沒設置湖廣總督。楊嗣昌要同時統籌好幾個省的防務,湖廣的銀子如果到了楊閣老手中,難免會出現“湖廣收上來的厘金,被河南官軍挪用”的嫌疑。

  那就有違厘金制度的本意,很容易打擊到本地人本就勉為其難的交錢積極性。

  大家都已經是足額繳納了朝廷正稅的人,再額外交錢,還不是為了保護自己家鄉平安。

  ……

  沈樹人坐在最大的一艘巡江戰船上,登上桅桿望樓,親自用望遠鏡掃視了一會兒江面,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下游二三十里外,南直隸的船隊也在那兒往來巡視。

  戰船的桅桿足有四五丈高,江面上又沒有障礙物,視線很容易及遠,不可能讓私商的船只漏過去。

  觀望了不到半個上午,沈樹人就累計發現三支船隊從鄱陽湖湖口駛出,一隊逆流而上,兩隊順流而下——順流的要給南直隸交錢,逆流就要給湖廣交錢,總之民船只要出江西,就肯定得交錢。

  鄭成功憋了半個上午,就收到這么一隊船的稅,當然是查驗得很仔細,但也沒額外刁難那些商人,辦事也盡量快一點,都是公事公辦。

  “二百料沙船四艘,一百料沙船五艘,共計九艘。載白米一千一百石,紙八百刀,茶葉三百五十石,鉛錠五千斤、錫錠兩千斤,累計貨值七千三百兩,收取一厘計七十三兩。”

  沈樹人看他收錢,也是忍不住笑著提醒:

  “大木賢弟,今天第一天開工,也就罷了,以后可別開著紅夷大炮船來收稅,這可不是打仗,要注意‘征稅成本’呢。我看這兒每天也就四五單船隊過往。”

  鄭成功有點緊張,也有點不好意思,急于表現自己,就邀功似地指出了一條他發現的弊端:

  “沈兄,這剛開始征稅,不嚴一點可不行吶,以后那些奸商知道厲害了,才能以威服人。剛才一早出湖口的三支船隊,我都用望遠鏡看了,順流去南直隸那兩支里,最大的那支是漕糧隊。

  對面南直隸的巡邏隊,就這么靠近了隨便瞭望了一番,都沒登船檢查,就直接放行了。依我看,那支漕糧船隊八成也有夾帶私貨偷稅!咱家在福建做海商那么多年,什么風浪沒見過!

  真要是按咱鄭家的搜查力度,一個都跑不了!就是有點折騰。要我說,這厘金核查起來也煩,還不如賣船旗呢。說好了多大的船每年固定給多少銀子,就可以隨便跑。緝查也容易,直接看船頭有沒插旗不就好了!”

  沈樹人聽了,差點兒忍俊不禁。

  這特么可是朝廷收稅!不是海盜收保護費!還指望賣船旗銀子、每年固定稅額呢?!

  如今的鄭成功,畢竟還要半年才滿十七歲,還是太年輕,從小耳濡目染的匪性尚未磨去。

  沈樹人知道勿以惡小而為之的道理,立刻板起臉色,很負責任地教導鄭成功:

  “這是朝廷征稅!你那些胡思亂想趕緊收了,不能失了朝廷體面。至于你說南直隸那邊的漕船隊有夾帶嫌疑——這還用說?

  我看南直隸巡邏隊也未必就是玩忽職守、疏于查驗,說不定他們才剛來,就已經被上下打點了。可能漕船隊回去之后,就會分潤一丁點好處,私下塞給那些巡邏征稅的官兵。”

  鄭成功年少的心靈瞬間遭到了相當的沖擊:

  “這么黑?他們也才開工沒幾天,就已經開始撈錢了?這大明還有救么?可嘆,南京兵部估計銀子的味兒都還沒嗅到呢,就已經被緝稅的人私下分肥了!”

  沈樹人恨鐵不成鋼地一砸船欄:“大明朝哪一項稅創設下來,沒有被經手的人層層貪墨過?我和家父勸陛下設立厘金,一開始就想到會有這種情況。

  不過,厘金肯定比正稅好不少,至少經手的人少、層次少,也不用通過戶部,被分肥的比例也就低些。戶部的銀子,沒出京城就少掉一半了,最后能有兩三成到士兵手中,已經很良心了。

  咱省掉了戶部,爭取將來把一半以上的銀子實打實發到湖廣各鎮士兵手上吧,咱黃州衛和隨州衛的比例要進一步提高,爭取發七八成下去!

  至少你我犯不著貪這點銀子,所以我才讓你來做這個官,收這個厘金。若是換了別的州府,呵呵,這個掌握兩省交界長江航道的肥缺,不得塞幾十萬兩銀子才能拿到手!”

  鄭成功聽完,對大明朝的黑暗又多了一層認識,對沈樹人的佩服和感激也愈發加深了:“樹人兄放心!鄭某雖然不才,把守這江口稅關,絕對不會讓咱鄭家人私吞一兩銀子!

  對了,那咱這邊,以后該怎么對付利用漕糧船夾帶的奸商權貴呢?咱湖廣地處上游,倒是不擔心江西的漕糧船逆流而上,他們也沒借口來。但本省的漕糧船如果順江而下,咱這邊要不要嚴查?”

  沈樹人想了想:“當然要查!不過你也注意尺度,別太刁難人,放在明面上的貨,當然可以查。但也不至于把糧袋一袋袋扎破了抽查里面裝的到底是什么貨,最多一船隨機抽查一兩袋。更不允許用故意多扎破糧袋相威脅、讓船隊息事寧人給好處!”

  說完后,沈樹人停頓了一下,拍拍鄭成功肩膀,語重心長目光如炬地說:“為兄相信你。”

  ……

  沈樹人在江口稅關視察了兩三天,后續日常無須贅述。

  一開始總是最忙的,又要平息地方豪強商旅對于征稅的不滿、反復宣傳政策。

  又要評估經過長江北上的貨船每天大致有多少數量、貨值幾何,有了樣本之后,才好大致估算每月、每年具體能收到多少稅。

  這些沈樹人也都是要形成數據,寫在公文里,將來好呈交楊嗣昌、方孔炤,一來是讓他們心里有數,二來也是讓他們更大力度支持厘金在湖廣的推行——

  沈樹人之前就已經花了很多精力,拉攏福建和南直隸地區的厘金政策支持者,而湖廣這邊的支持者,他至今還沒拉呢,最重要的就是楊嗣昌和方孔炤。

  沈樹人想的就是這邊第一時間執行朝廷旨意、先斬后奏做出點成績來,有了數據后才好公事公辦求巡撫力挺,否則空口白話沒有說服力。

  現在數據有了,他也有臉去江陵拜訪方巡撫了。

  臨別之日,沈樹人在船上跟鄭成功對飲踐行,酒桌上擺的菜也不豐盛,無非是羅非魚和白羽雞(下文都統稱白羽雞了,大家知道是那種印度來的品種就行,免得每次提到就多水字解釋)

  沈樹人語重心長地說了些關照,讓鄭成功好好干。鄭成功也沒說什么,只是痛飲許諾,最后還是沈樹人勸他,他還年少別亂喝酒。

  兩人正喝到說心里話的時候,碼頭上幾匹快馬、沿著縣前河,從黃梅縣方向趕來,一路上還高呼急報。

  沈樹人聽了動靜,那點微醺的酒意也醒了,連忙走到甲板上,斥候已經踩著踏板登船了。

  沈樹人不慌不忙逮著追問:“何事驚慌?哪里的急報?”

  斥候翻身下拜:“回道臺,是今日午時黃梅縣江知縣得報,說是亭前關、大浮關這兩處與安慶府接壤的英山谷道,都有發現藺養成的兵馬入寇!

  目前人數還不多,但江知縣派出去的哨隊人數也不多,暫時退卻到黃梅縣北,目前還能堵住縣前河河谷,不至于讓藺養成人馬沖出來。”

  沈樹人微微有些意外,但也談不上震驚。他轉向鄭成功,面無表情地說:

  “我還打算過幾日拜見過方巡撫,取得方巡撫支持后,先集中兵力對付賀錦呢。沒想到,這些流賊也會互相援護了。

  也罷,天下事哪有盡如人意的,去年劉希堯死得那么慘,今年這些賊頭應該也學乖了,不會跟我單打獨斗了。”

  自言自語了一番后,沈樹人很快也算接受了這個現實。

  不就是同時面對兩家流賊么,該來的總得來。

  他想了一想,立刻修公文一道,讓人送出去,同時又關照鄭成功:“賢弟,我已讓沈練帶一個營,跟你的緝稅船隊合在一起,一共有兩千人左右。

  你們就水陸配合,堵在這黃梅縣東北的縣前河河谷內,確保敵軍不能走縣前河或長江水道進犯。我想藺養成也不至于還有實力強行攻打山谷險關、我們把守險要即可。

  藺養成的真實目的,多半只是牽制、分攤我一部分兵力,估計賀錦那邊很快也會有舉動了。不過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就算被分走兩千人,我靠剩下六千人,也能讓賀錦吃不了兜著走!”

  沈樹人這番話說完,鄭成功也有了信心,表示一定守好東邊,不讓兄長有后顧之憂。

  沈樹人至今為止,還沒料到“革里眼”賀一龍也會出手,這也不能怪他,畢竟他沒開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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