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舊春閨 > 第六十一章永誠
  永誠,竟然是永誠。

  她那么直爽的性子,要是嫁過去,那不是見天兒的遭罪。

  她一腦門的官司,蕭逸宸哪里瞧不出的,摟住她的肩頭便道:“她又不是傻的,在自個兒宮里,和在外頭能一樣么。”

  說是這么說罷了。

  可永福才嫁過去多久啊,就……

  沈南寶泄氣地坐在石凳上,“爹爹到底是怎么想的,赤那族都出爾反爾了,難不成再送一個帝姬過去,他們就不攻大宣了?”

  她望向蕭逸宸,企圖能從他的眼神里瞧出一點否認的神采,沒想他卻默然了下來。

  沈南寶雙肩跨了下來,“這不就跟填個沒底兒的窟窿?”

  她想起方才蕭逸宸的話,又想起那些個姐姐恐怕會一個接一個的被迫和親,牙花兒忍不住搓了又搓,“那些個大臣,滿口為國為家為百姓,但是呢,只要火沒點著自個兒的毛兒,哪里管別人的死活。”

  蕭逸宸鮮少看到她這么激憤,卻一點也不訝然,畢竟那幾個帝姬怎么待她的,他時常耳聞過,總歸是實意待她的,填補了她對親人的那點渴望。

  蕭逸宸抻出手攏住她緊握的拳,“你說得極是,可不這么做,任憑著赤那族鐵騎踐踏,或許結局更慘更糟。”

  沈南寶不置可否,一雙眼卻深然紅了,“總不能這般眼睜睜瞧著姐姐們一個接一個的跳火坑罷。”

  可是不能又怎么樣呢?

  她又能做什么呢?

  不要說現在,就算她還在皇宮,不過一個帝姬罷了,蚍蜉撼大樹,她怎么可以抗衡圣意。

  娘子嘛,著意的還是那些事,但對于蕭逸宸來說,這些種種無外乎國力衰弱,兵弱馬殘才導致一而再再而三的敗。

  但要論拔除這樣的隱患,又哪里是一朝一夕能夠促成。

  更何況,大宣王朝瞧著兵力壯碩,登記在冊的便整整六七十萬,但刨去虛籍,非上戰兵力,還不到一半之數,其中濫竽充數的又劃一大半,真正能用、可戰的精壯兵力,簡直寥寥。

  就這樣的兵力拿去同赤那族那鎮日在馬背上戰斗的民族,蕭逸宸再不愿承認那也確確是螳臂當車。

  兩人各揣著心思,一席飯吃下來,吃得自然不歡快。

  等臨了夜,準備回屋睡時,沈南寶還是說出了自個兒的打算,“我想著照如今這樣,我們不如婚事從簡,一來節省財力,二來……”

  “你那些個姐姐在受苦,而你在享福,你不至于這般過意不去是不是。”

  春寒還沒收煞,老爺兒一落,晚風滾著樹葉潲得遍體生寒,沈南寶忍不住栗了栗。

  蕭逸宸眼尖瞧見了,將她牽回了屋,吩咐著風月攏了盆炭火過來,放在沈南寶腳邊烘著。

  炭是尋常的炭,但可能是因著身旁人慣用蘇合香,隨著嗶嗶剝剝的炙烤聲,一陣陣清冽的香也彌漫了整間屋,沈南寶靜聞著,嗓音不由宕得深遠了。

  “我只是不想在她們哭的時候,我在笑罷了。雖說這樣不過是削減一點我的愧疚……不過,到底是要好受點。”

  蕭逸宸乜了她眼,“我從前和你說的話,你壓根就沒往心上去。”

  沈南寶愣了一愣,詫然看向他。

  蕭逸宸坐在炭盆邊,一張精瓷的臉映著火,一半明一半暗,“我早同你說了,別想太多。”

  沈南寶把手放在炭盆上,紅紅的光將她的掌紋照得清晰可見,也把她的掌心照得分外和暖,“我沒想太多,就聽見她們這么自然而然的就這么覺得了。”

  “覺得是可以這么覺得,但沒必要因著她們委屈自個兒,你就這么一次嫁娶,不辦得風風光光,日后回想起來豈不會很遺憾,再則,要照你這么說,你不愿她們哭,你笑,希望大家有難同當,那你可不得回宮去,同盛家完成之前未完成的親事?”

  沈南寶嗔他,“你皮子癢了,存心齜我是不是。”

  蕭逸宸說哪有,“我誠心同你說呢。”

  被燭火烘著的那雙眼,明亮得像落了一天的星,沈南寶見著,反駁的話噎下了肚兒。

  但即便這般,沈南寶翌日臨窗刺繡時總忍不住走神兒。

  趙老太太見她這樣,按住了她的小繃,“照你這樣,花沒繡成一個,手指倒全是針眼子了。”

  沈南寶對上趙老太太帶笑的眼,囁嚅了聲,“祖母。”

  昨個兒出了什么事,趙老太太門清兒,不說沈南寶,就是她自個兒今早磨豆子時也老神在在的。

  趙老太太因而道:“咱又不拘著非得這一二日必要趕出來,既下不了心做,就自個兒給自個兒落個松快,出去走走逛逛,散個心。”

  沈南寶瞧著小繃上的花樣,坐了快一個晨間了,連朵花都沒繡得完,再這么熬下去也不過枯坐罷了,遂聽了趙老太太的話,攜著風月打算去逛逛四處。

  不過心里揣著事,看什么心思都能跑馬,沈南寶見狀便領著風月去了忻樂樓。

  恭州離京畿遠,又靠近山河最里處,遂還沒被戰火波及,眼瞧著還是一副海清河晏的盛世模樣。

  那忻樂樓也因而滿滿登登,一眼望過去座無虛席。

  沈南寶見風月一雙招子跟魚眼珠似的,自打一進來滴溜溜亂轉,不由笑,“我前些兒聽金銀鋪的堂倌說,這是他們恭州地兒最出名的酒樓,說是有堪稱天下第一的梅花酪。”

  風月聽了,噗嗤一笑。

  可巧這時,肩上搭著一巾櫛的過賣滿臉笑褶地迎上來,“那梅花酪是咱師傅歷游了京畿,從宮里學來的手藝,聽說是官家頂頂愛吃的,小娘子您想,天下頭字號尊貴的人兒都愛吃的,還不是頂頂的好?”

  這話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風月害怕觸著沈南寶的傷情,連忙嘬著嘴同過賣道:“那便來兩碗,叫我們瞅瞅到底是如何的頂頂好。”

  過賣一聲‘好嘞’,又道:“咱們家不止梅花酪,還有其他的也好吃,譬如辣子雞丁,口蘑肝膏湯,火爆爽脆,麻婆豆腐……”

  一道一道的菜名從過賣口中爆出來,聽得風月愈發蹙緊了眉頭,“就聽你說了這么幾個菜名兒,其它什么沒聽得倒出來,反而是這辣,倒聽得夠夠的。”

  過賣這時才著重著將沈南寶她們上下一打量,重又牽了嘴笑,“小娘子是外地兒來的罷,”又嗐了聲,“小娘子您不曉得,咱們這恭州雨多潮濕,容易得痹癥,需得吃一吃這些個麻的辣的,才能把體內的濕氣透出去。遂我們恭州這地兒的人些都好吃辣子,小娘子您既然是從外地兒來的,不甚吃得慣這些,那小的便自薦著給您推薦我們這兒的杏仁豆腐、太白鴨和冰糖芝麻肘子罷。”

  沈南寶瞧了瞧風月放光的兩眼,笑了笑,“便就這罷,再來兩碗梅花酪。”

  過賣又一聲‘好嘞’,一手伸著引著她們上了座。

  因著是小娘子,不好拋頭露面,又瞧她們穿著打扮雖不甚招眼,但細致來看那衣料都是頂好的,再加上談吐,不像是沒錢的主兒,遂過賣一并將她們引上了上樓雅間。

  隨著門的一闔,外頭的人聲鼎沸都被隔了開,屋子里像掉入了另一個寂寂無為的世界。

  沈南寶剛剛被過賣勾過去的心神,這時也回了堂,那掛在嘴邊的笑也有些按捺了下來。

  風月見狀,忙把剛才過賣添的茶推到了沈南寶手邊,“姐兒,想那些沒用,這些都不是我們能解決的。”

  是啊。

  要說是宅里的暗槍,女人間的明劍,她或可搏一搏,爭一爭

  但要是論這種必要上戰場,拼個你死我活,鮮血四流的,她也就只能眼睜睜瞧著罷了。

  縱使她現在還是帝姬,能做的,至多也就是在爹爹跟前說幾句,或者也同永福永誠一般,被送去赤那族,求一個短暫的喘息。

  鬼使神差的,沈南寶想起圣人對永福說的話。

  ‘你是大宣王朝的帝姬,更是長帝姬,你生來就是為了保護大宣國民不為外族侵虐!不止是你,永樂,永誠……她們都是。因為你們吃的用的,享受的所有優渥都是從大宣泱泱百姓囊中擠出來的!’

  沈南寶握住茶杯,嘴唇抿得緊緊的不留一點縫兒。

  風月怕她想得深想岔了去,忙亮了嗓子打斷她,“姐兒,別想了,還不如多緊緊將近的婚事,您可是還有好多的刺繡沒繡呢。”

  沈南寶沒開腔,唯是捧起盞啜了一口,一張嘴翕了翕正要出聲呢,便有人托著兩盞梅花酪走進了來。

  那隔扇上妝得有鏡片似的圖案,甫一打開,就著黃黃的太陽光,一閃,溜進了沈南寶的眼,瞬間叫她閉緊了。

  等回過神來,睜開眼,梅花酪端端放在了她的跟前。

  青白的瓷玉盞邊有著一雙骨節分明,秀致修長的手,可惜美中不足,那指尖上覆著厚厚的胝趼。

  沈南寶只瞧一眼,就怔住了。

  她慢慢地抬起頭,望向來人。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沈南寶只覺得自個兒成了秋日金黃的枯葉子,輕飄飄的。

  她聽到自己細若蚊吟的喃喃聲,“陳方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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