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琛畢竟是活出了第二世的男人。
他見過的場面,比其他人要多太多了。
像是那種大呼小叫,兇神惡煞之人,沒有什么恐怖的,你只要引導他的情緒,就能讓他失控,掌握主動權。
他們那種明明很生氣,但是又干不掉你的樣子,著實可愛。
但是眼前這位青州長史,就不一樣了。
你看他表面上,永遠面帶微笑。
這種人后世叫做笑面虎,葉琛在這種人面前,心里也有些打鼓。
因為你不知道,這張笑臉下面,藏著怎樣的殘暴?
你又不知道這種人忽然會何時翻臉。
所以葉琛很明智地選擇了配合。
“您問,我答,裴長史,您請繼續。”葉琛很痛快的說道。
葉琛的明智,讓裴子松發笑。
但是笑容里摻雜著失望。
葉琛的表現,與他所了解的明顯不符。
他很希望葉琛能夠反抗一下,哪怕是言辭上的不敬,這樣他就敢用刑了。
他可不是法曹參軍那樣的廢物。
雖然只是頭一次交鋒,裴子松就知道,眼前這位是相當難對付的存在。
不愧是短時間內,在青州便闖下偌大威名的人。
這種人,若是身逢亂世,自己連碰都不敢碰的。
裴子松在心中對于葉琛有了大致的了解之后,調整了應對之策。
“本官且問你,今日在趙家溝,你指使葉小壯與藥農一起刺殺青州別駕之子,意欲何為?此舉是否是刻意在針對齊王殿下?”
“子虛烏有。”
“本官再問你,對于青州別駕之子的事情,你背后可有人指使?”
葉琛淡淡的笑了。
這一上來就開始瘋狂扣帽子,上綱上線,看來是齊王在背后指使,是想把事情鬧大啊。
這妥妥的殺雞儆猴。
“我并未指使葉小壯殺人,至于你說的背后指使,也是子虛烏有。”
裴子松見葉琛一點都不肯承認,眼中露出了淡淡的煞氣,“狡辯有什么用?葉小壯一個孩童,是非不明,若無人指使,他如何敢殺人?”
“您也知道葉小壯是個孩童?他如何殺人?據我所知,這個別駕之子,身高七尺,擅長相撲戲,小壯一個孩子怎么殺?用眼神瞪死他嗎?大人是青州長史,不會睜著眼睛說瞎話吧?”
裴子松不由語滯,捋了捋青須掩飾了一下尷尬后,很快鎮定如常。
“還在狡辯!看來不用刑你是不肯招了,來人!”
葉琛笑的很燦爛。
前面都是虛的,想來裴長史也沒覺得審問有什么用處。
用刑才是重點。
要想快速把案子定死,屈打成招是最有效的法子。
牢頭等人已經被控制起來,這群外來的差役拎著刑具,面無表情的走了過來。
葉琛從始至終都沒有一絲的恐懼。
一邊兒笑,一邊兒盯著裴子松。
眼睛一眨不眨。
裴子松被葉琛看的渾身難受,心中微微一沉,這種時候竟然還在笑。
看來即便是打了人,也難以有結果。
而且此人是縣男,若是不能屈打成招,讓他活著出去,就會成為天大的麻煩。
可一個縣男,若是死在這里,就會成為天大的麻煩。
圣人不會放過自己。
事情麻煩了。
差役著棍子,將葉琛叉住,又有幾個差役,將葉小壯按住,作勢就要打。
葉琛從始至終沒有任何抵抗,只是笑吟吟地看著裴子松。
“長史,葉某問一句,您能走到今天是靠的齊王的提攜么?”
裴子松一愣:“此話何意?”
“若不是有知遇之恩,何必為了齊王送死呢?”
裴子松氣笑了:“你說本官找死?”
葉琛頷首道,“這還用說么?你調外面的差役來辦案,確實高明,那你為何不問問,這些大牢里的差役,為何不敢打我?”
“我葉琛雖然是北海縣男,但是手卻伸不到青州來吧?”
“那他們連碰我一下都不敢,您就不考慮考慮嗎?”
裴子松神情頓時冰冷:“是嗎?”
那些被控制住的獄卒、差役紛紛道,“長史,打不得啊,莫說是北海百姓,便是青州百姓,甚至于前線的將士,哪個不曾受葉縣男的恩惠啊,多少人因為縣男能夠吃上一口包飯。你切莫小看了一口吃食,咱們誰不是靠吃食活著?”
“您打壞了葉縣男,前線斷了魚罐頭,讓大家打仗沒力氣,到時候那群兵痞不得殺了您。”
這幫人一起哄,周圍的人立刻也跟著喊,就連長史身邊兒的司法參軍(跟法曹參軍的職權略有異同)都拉著長史的袖子輕聲道,“大人,河南、河北的兵痞,跟關中的府兵可不一樣,天高皇帝遠的,連閣老都得小心著用他們......”
見長史面色逐漸凝重,葉琛悠悠笑道,“有些事情,你我心照不宣,不過我相信,你走到今天靠的不是齊王的提攜,而是家世和自己的努力。
你想進一步,也是理所應當,人都有上進之心。
但是不該隨隨便便就想著拿我葉琛做跳板。
說實話,你一介長史,做事情之前,連我的事情都沒打聽清楚,就敢過來,真的讓人懷疑,你到底有沒真本事?”
裴子松嗤笑道,“不過是運氣好,給朝廷寫過幾份奏疏,順道造了個魚罐頭而已,這點功勞,就想抵罪?”
葉琛笑著搖頭道,“要不說你這個長史不合格呢..........”
笑容逐漸斂起,葉琛盯著他,緩緩的說道,“我,葉琛,北海縣男,是圣人親封的武勛,你無緣無故地動我,就不怕寒了前線將士們的心?”
“就算是不說前線將士,現在青州府圍剿偽夏余孽的方案,也是我制作的,你動我,到時候反賊泛濫,你來承擔這個責任嗎?還是說你本身就是偽夏的細作!”
裴子松的心漸漸沉入谷底,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葉琛盯著他,悠悠地說道,“我這樣的人,你竟然妄想對我用刑,你就不怕抄家滅族嗎?”
葉琛的話并不是謙虛,甚至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說出來。
但撿著重要的說出一兩件來就足夠了。
但僅僅是這樣,裴子松聽到耳朵里,都感覺如遭雷擊。
他是朝廷設置北海郡,實施新政以后裴家安排到青州的官員,倒不是不想安插進北海,實在是北海的官員位置就那么幾個,還非常搶手,根本插不進去。
最后沒辦法,選了個臨近的青州長史,來之前,家里囑咐,讓他學習北海的新政,這樣升遷也容易一些。
對于葉琛,他確實沒有過于細致的調查過。
聽到的都是往日里官廨(xie)里同僚們的一些傳言,什么挖水渠,上書朝廷,剿匪,造魚罐頭,無非這些而已,在他看來,都是些小事兒,沒什么了不起。
但是這些事兒,往深層次一上升,就不一樣了,魚罐頭是軍需品,將士們指著吃魚肉補充營養打仗,自己把重要負責人殺了,回頭將士們戰斗力下降,是不是可以說自己是通敵?
還有偽夏,那就更非比尋常了。雖然朝廷沒有公開議論此事,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偽夏就是當年竇建德余孽,這一脈一直妄圖顛覆朝廷,自己若是對他動刑,很難讓人不懷疑,自己是不是跟偽夏有所勾結。
這個時候,若是有人給圣人上書,以圣人的尿性,自己真的是連怎么死的,都有可能不知道。
想到這里,裴子松的目光游移不定,臉上那抹微笑卻再也擠不出來了。
一眾差役按著葉琛,看著裴子松就等他一聲令下,就開始胖揍葉琛。
然而裴子松表情陰晴不定,始終沒敢開口。
齊王確實能夠成為自己官場的助力,但是因為他的助力,就為他死心塌地地拼命,裴子松覺得他不配。
甚至自己若是動了葉琛,根本不用圣人發力,家族就有可能幫了他,然后送到羽林獄去。
他只覺得現在的自己正站在懸崖邊上,往后退一步尚可自保,往前一步便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葉琛見他遲疑,不由得笑道,“看出來了,你對我的話心存懷疑,其實沒有那么為難,齊王殿下想玩把大的,肯定指使你用刑,把我背后指使之人挖出來。”
“我跟你說,你敢動刑,我就喊是廬陵王指使的,這樣事情就足夠大了,能夠通上天了。”
裴子松抿嘴不語,臉色慘白。
他發現答應齊王殿下做這件事是個很愚蠢的決定,進了監牢只幾句話的功夫,便將自己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里。
相比之下,葉琛神情卻變得悠閑懶散,無所畏懼地看著掙扎無比的裴子松,眼中露出戲謔的目光。
沉默的僵持并沒有保持多久,監牢外又傳來匆忙的腳步聲,聲音正朝葉琛所在的監牢而來,令葉琛和裴子松同時動容。
葉琛喃喃道,“青州的官員多是怎么了?莫非上州的官員,就這般勤政不成?大半夜也不休息?”
裴子松的臉色卻變得很難看,急忙揮了揮手,差役連忙卸下了棍子。
腳步聲很快,沒多久便到了葉琛的牢門外。
一個面大而方,相貌威嚴的中年人,領著四五個官員在牢門外站定。
借著昏暗的火光,裴子松認出了來人,神情愈發驚愕,呆了片刻后急忙躬身行禮:“下官裴子松,見過刺史。”
來人是張,名諫之,是青州的刺史,正是裴子松的上官。
張諫之尚未開口,他身邊兒的青州別駕就冷哼了一聲,旋即喝道,“真的是胡鬧,無憑無據,你莫非還要對縣男動手不成?”
裴子松聞言,瞪大了眼睛看向青州別駕,見青州別駕一副憤慨的表情,不似作偽,瞬間感覺身體里的力量輩抽了一空。
心中暗道:“苦也,我是誰?我是誰?我為什么來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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