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 > 十丈紅塵長生仙 > 第八十八章 欲行醫
  午后飄來鉛云,于是霽雨成煙,山巒含黛,下南河上煙波皺。

  幡子橫在頭頂,遮了雨幕,薛釗推開柴門進入自家。

  小女娘興高采烈迎在房檐下:“道士道士!”她滿心歡喜道:“劉家兄弟使壞,被我識破,反手算計了一番。”

  “哦?”

  薛釗收了幡子步入屋內,小女娘便扯著他的臂膀,嘰嘰喳喳說起來沒完,又指著屋中多出來的東西。

  幾條臘肉,兩只臘雞,兩壇酒,七袋子稻谷。

  她得意洋洋道:“若不是尋不到米袋,我便將劉家庫房搬空了!”

  “哈哈,香奴知曉人心了。”薛釗很是欣慰,又逗弄道:“你就不怕事后劉家兄弟打上門來?”

  “左右都要打殺,明日一早便不記得了。他們若敢來,我就全都拍扁!”頓了頓,香奴問道:“道士,你的事如何了?”

  薛釗丟下幡子,撩動衣袍坐在床榻上,疲乏道:“大略都查探過了,果然都不是人。”

  驅動晃神珠極為耗費真炁,那百多人聚攏在一處還還說,別個散落的鄉民,卻要薛釗逐一辨別。費盡心思還是用了十余次晃神珠,如今丹田氣海內真炁見底,自然頗為疲乏。

  “巧娘呢?”

  薛釗搖了搖頭,說道:“晚間做了飯,你去請巧娘過來吧。”

  “好。”

  薛釗不再贅言,趺坐床頭暗暗吐納調息。俄爾,室內忽而生風,有氤氳自薛釗口鼻出吐出,隨著其吐納,那風便忽大忽小。

  香奴湊過來,習以為常地又要坐在薛釗懷里,忽而想起化了形好似坐不下,且薛釗已經好久不讓她蹭修行了。

  她便拾了幡子胡亂甩動,半晌后又去逗弄狗兒蟲。狗兒蟲只余下三只,罐子打開,香奴頓時瞪大了眼睛。便見內中少了一只,多了個鵝卵也似的繭。

  “這般大的繭,總能換些銀錢吧?”她伸手逗弄余下兩只,呵斥道:“不爭氣,你倆何時吐絲?”

  風雨來的急,去得也快。不過小半個時辰,外間雨過天晴。

  香奴見薛釗還在修行,便拿了竹笸籮去篩米。她不會蒸飯,篩米、淘米卻是會的。

  篩米、淘米,于是笸籮中的糙米便少了一半。香奴眨眨眼,又去舀了些糙米來。

  日垂西山,屋中一聲長長吐息,薛釗從入定中醒來。

  瞥了一眼,薛釗便笑道:“香奴真能干。”

  “嗯嗯,”香奴道:“從前都是道士在忙,如今我化了形,總要幫著做一些才是。”

  薛釗見地上那一層糙米,眉頭微皺,隨即又舒展。香奴好不容易來幫手,總不好這時候潑冷水。

  他洗了手,接過笸籮:“余下的我來吧,你去將巧娘請來。”

  “好。”

  小女娘蹦蹦跳跳而去,須臾便拖著一襲水田衣的巧娘進了院中。

  “道士,巧娘讓我請來了。”

  薛釗正在生火,從土灶后探出頭來笑了笑。巧娘無措地捏著衣角,囁嚅道:“額……奴家不好總來蹭飯。”

  “一頓飯而已,虧得巧娘給的布單,不然我這營生還不知從何處著手呢。”

  巧娘喜悅道:“今日奴家瞧見谷場圍了好多鄉黨,都說釗哥兒醫術高明呢。”

  “呵,也就看個頭疼腦熱,不值一提。”

  幾句話說過,巧娘自在了幾分,便湊過來擼了衣袖幫手。

  昨日的鹵肉還剩下一小盆,又用臘肉炒了苦瓜,涼拌了筍絲,清炒雜菜,大半個時辰光景,飯菜具得。

  香奴搬了桌案到院中,三人便圍坐一起吃將起來。

  香奴吃了幾口,便覺得寡淡無味,眼珠亂轉起身奔進房內,俄爾提了一壇甜醪回來。

  “有肉怎可無酒?巧娘也來嘗嘗這甜醪。”

  “哪里來的酒?”巧娘奇道。

  香奴想也不想便道:“朋友送的。”

  巧娘眨眨眼:“那蒼鷹還會釀酒?”

  香奴怔了怔,道:“另一個朋友。”

  薛釗心中暗笑,不待巧娘推卻,他起身洗了三只木杯,回來便依次斟滿。杯子推在巧娘面前,他便道:“喝一些吧,這酒很淡,不醉人。”

  “嗯。”

  一杯酒下肚,巧娘忽而說道:“釗哥兒,聽說你那義診要連續三日。三日后,這村中病患大多看過,誰還找你診治?”

  “不急,左右存糧還能支撐一陣。”

  巧娘心疼道:“那也要省著一些才是,如今這糧食騰貴,可不好敞開了吃。”

  她心中盤算,每日糙米管夠,大前日是臘肉飯,前日燉了兔子,昨日鹵了野豬,今日連酒都有了!就算村中最富庶的劉家也不敢這般糟踐糧食!

  薛釗應了一聲,吃了些菜,心中拿定了主意。自袖袋里掏出晃神珠,對著巧娘晃了晃:“巧娘,你看這是何物?”

  “嗯?”巧娘茫然抬頭,一旁香奴緊忙挪開,生怕被晃神珠照了。繼而又覺得不對,若被照了,說不定還能吃到那桌案大小的桂花糕?于是香奴又挪騰回來,反倒比先前又湊近了巧娘幾分。

  米白色的珠子放出光華,一道白光照在斗笠下的白紗上,香奴頓時驚奇起來,怎地道士用起來與般若寺中的女子不同?

  不待香奴說些什么,就聽身旁巧娘驚道:“是……是夜明珠?釗哥兒怎能隨意將這等寶貝亮出來?快收了,小心惹得旁人嫉恨。”

  薛釗嘆息一聲……原來巧娘也不是人。

  俄爾,他笑著頷首:“好,我收好。巧娘,你多吃一些。”

  “額……奴家吃了很多了。”

  粗瓷海碗里的米飯見了底,鹵肉與臘肉沒少吃,巧娘覺著肚子里的油水能支撐個三、兩日。

  “再吃一些。”

  巧娘只是搖頭,她實在吃不下,也不好意思再吃。

  薛釗收斂了笑容,沉吟道:“巧娘——”

  “嗯?”

  “你可知……其實我算是個道士?”

  “知道啊。”她應著,心中莫名……莫非道士不準娶妻生子?巧娘心中忐忑起來,轉而又想,釗哥兒這等人物,又哪里會瞧得上自己這般的丑八怪?

  “我今日義診是假,試探是真。”

  “試探?”

  “試探這村中誰是人,誰又非人。”

  巧娘懵然。

  薛釗繼續道:“那日巧娘只記得我教訓了劉家兄弟,實則是……那四人當場被我斬殺,除去那貨郎,劉家兄弟死后都化作怪異。”

  巧娘愈發發懵。

  “那怪異不沖我來,反倒沖著巧娘而去。于是我讓巧娘在屋中安歇,自己與香奴在院中看著那怪異……”

  香奴接嘴道:“而后天亮時那怪異就不見了,連巧娘也不見了。”

  “這……”巧娘難以置信。

  “是以,今日我才逐個查探。結果……村中全都非人。”

  晚風拂動面紗,那張陰陽臉上滿是驚愕。巧娘本就聰慧,忽而想到關竅,急切道:“那額呢?”

  薛釗只是定定的看著她,不曾言語。

  “額……也非人?”

  這等荒謬之事,她又哪里肯信?

  香奴便在一旁嘀咕道:“道士那珠子是寶貝,是人非人一照便知。”

  聽得此言,巧娘心下不想信,卻偏生信了幾分。

  沉吟半晌,巧娘抬頭開口道:“釗哥兒與奴家說這些,是要做什么?”

  薛釗嘆息一聲,神色復雜道:“雖不忍言……可我還是想請巧娘死上一死。”

  “死?”

  “若巧娘死了,或許明早便會恢復,忘記我刻下所說;又或許這洞天術法只是拘了巧娘神識,巧娘一死,這術法破了,便會恢復如常……再或者……”

  再或者什么,薛釗沒說。巧娘卻心知肚明,再或者她一死,便是死了,從此世上再無李巧娘。

  巧娘心中悲切,自落生便長了張陰陽臉,惹得爹爹厭棄。若非娘親護著,只怕嬰孩時便被溺死在了河水中。

  長大了一些,每日都是做不完的活計。秋日里采白果,平素打豬草,切野菜喂雞,還要去河邊浣洗衣物。

  娘親難產而死,劉家卻生了雙生子,爹爹自此頹敗,只說李家從此無繼。冬日里去捕魚,那痛恨自己的爹爹一頭扎在河水中,也去了。

  從此她便是孤女,辛苦求生,什么都要自己來。小時候那些孩童便編了歌謠辱罵她,待她長大了,那些孩童的兒女又來編排她。

  她盼著得遇良人,從此脫離苦海。本以為是奢望,結果那日釗哥兒便帶著渾身幻彩入得她眼簾。

  釗哥兒從未露出一絲一毫的厭棄,哪怕瞥見了自己白紗下的真容。他解了自己的困厄,知曉自己吃野菜度日,便每日邀自己吃飯。

  這般人兒,她只道在夢里才有,卻從未想過真真切切出現在自己眼前。

  呵……

  哪里想到,釗哥兒如今卻要自己去死!

  或許,自己早就該死,又或者本就不該降生。

  心中悲切,巧娘存了死志。看了釗哥兒那俊朗的面孔一眼,她心中一動,想著為這般人兒去死,也算死得其所吧?只可惜如今自己還是閨中女子,不曾知曉夫妻之間是何等滋味。

  長嘆一聲,巧娘掀了斗笠,露出一張陰陽臉。她眼含淚花,哽咽道:“釗哥兒既然想我死,那……那我便死吧。”

  一旁香奴想插嘴,卻又將到嘴邊的話語咽了回去,起身悶頭去屋中取了摧嵬長劍拍在桌案上。

  巧娘只是看著薛釗,說道:“釗哥兒,若我果真死了……你……你可會記得我?”

  “銘記在心。”薛釗一字一頓。

  “好,不勞釗哥兒動手。”淚珠滾落,她抽了兩下,香奴點了下機簧,巧娘方才抽出長劍。

  夕陽下,一襲水田衣的女子橫劍在頸:“釗哥兒,莫忘了我!”

  橫劍自刎,不見鮮血噴灑,那巧娘反倒泛起耀眼白光,刺得薛釗與香奴睜不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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